别无所求(参22 520 48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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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莲巳敬人收留了鬼龙红郎。 那个居无定所的人背井离乡漂泊至此,虽然他自陈多日前便已经到了镇上,但莲巳在昨夜倒悬会才第一次得见他的身影。鬼龙自人群中站起来时,莲巳只当他是千万虔诚信众中的一员,可他却问,如何活? 莲巳心中默叹——原是苦海浮沉的芸芸众生罢。 方才是第二次。鬼龙来向他讨个差事,手腕上还挂着昨夜莲巳赠与他的一串菩提子。莲巳这边确也缺人手,允诺过吃住和工钱,人便由神崎飒马领下去了。 神崎家的小子是家族送来跟着他学梵法的,自莲巳从家中搬出来住后,这孩子便一直随他左右,说是贴身照料也不为过。神崎虽能干懂事,心思却单纯,只顾跟着莲巳,无法理解这其中的理与情。 二人走后,莲巳独自在经堂出神,他从本家离开后几乎没好好休息过。佛陀庄严而悲悯地注视着他,又或者说,注视着世间。纵然莲巳家经营梵院宣扬梵法,莲巳家这位次男在某些方面的观点仍有悖于家族。偏偏莲巳家管宣讲和法会的是次男,恰给了他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 莲巳几近将全部心力倾注在其中,出演莲花佛陀、编排乐舞、讲经说法,竟唯有参禅诵经之时方得片刻休息。只可惜时日无多,倘若半年之内不能自证便再无办法——昨夜倒悬会结束后他又吐了次血。 所谓妙法与高见只消领悟,旁人却仅用这些话语来形容他,言济众生于倒悬苦中。可莲花谢后蓬头倒悬,谁解莲心苦? 念珠一百单八,在手中转过三轮,清心诀才堪堪发挥作用。 如何活呢?莲巳想起鬼龙昨夜的发问。鬼龙当如何活?来去如风,停驻于此不过暂歇一段时日,不一定待自己死后便飘然离去,何等自在。他自己当如何活?游走于附近镇上的一位行医与他的家族投缘,莲巳自幼便受这位行医的照顾。小少爷不应贪凉贪辛辣,不应积劳成疾,更不应对佛陀不敬——那行医如是说。 莲巳叹了口气,继续闭目诵经。 “莲巳旦那。”身后有人叫他,是站在经堂外的鬼龙,换掉了那身破旧的衣服,想必他的住处已打点好了。莲巳应了一声,鬼龙继续道:“今晚想吃什么?我下厨,尝尝我的手艺。” “清淡些的便可,我不挑食,详细可以问神崎。麻烦你了。” “哪里话,我做是应该的,倒是我要多谢旦那给我一个容身之所。” 鬼龙正要离开,莲巳忽然想起什么,便叫住他:“鬼龙——对了,不要大豆。” “噢。”鬼龙不免轻笑。 晚饭后已经入夜,唯有经堂灯火通明,鬼龙闲坐在廊上,看灯下院中的一方枯池,若有所思。月亮起来了,既望之夜还甚为明亮。莲巳扫净经堂,出门便见鬼龙在廊上望着月,手边放着茶具,见他出来,唤了一声“莲巳旦那”。 莲巳正坐在一旁,问道:“怎么过来了?” “看你晚饭没吃多少,味道不合适吗,还是天热了胃口不好?我在厨房里找到一些乌梅,就煮了茶带过来,尝尝看?” 莲巳点点头,鬼龙给他递上茶盏,微酸的清香萦绕在鼻端。茶已放凉了,却并不涩口,口舌生津之余品出桂花的香气和淡淡的回甘。 “好喝,解暑甚好。”莲巳不吝赞美。 之后便是一阵沉默,苦于找不到话题,鬼龙略显局促道:“这里……从前是个池子?” “嗯,搬过来之前就已经干了,不知道怎么打理。去年神崎随便栽了些花,当时开得漂亮,如今也淹没在杂草中了。”莲巳一边喝着酸梅茶,慢条斯理道。 “可能是水道堵了……”鬼龙喃喃,转头看他,“旦那,我可以来修这个池子吗?” 莲巳看他一眼,斟酌道:“有心力便去做,我不会阻拦。” “那就放心交给我好了。”说罢鬼龙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发,“我还从没在这么气派的院子里住过,不忍心看它落荒,修葺一番,应该不难。” “好。” 二人又闲聊几句,听到脚步声,是神崎照例来叫莲巳回去休息。莲巳让他坐下,鬼龙也递给他一杯酸梅茶。 “莲巳殿下、鬼龙殿下,在聊什么?好像很开心。”神崎浅尝一口,惊讶道,“好喝……” 鬼龙向他描述修葺池子的计划,神崎似乎很感兴趣,想要帮上他的忙。 “……到时引水进来,就可以种莲花,有水还可以再养几条鱼。” “养锦鲤吧!莲巳殿下本家的梵院里养了许多锦鲤,十分可爱!” “那就锦鲤。石头移到那边去,这里安一盏灯……” 莲巳给自己续杯,静静听着二人的对话。院中只有月光、虫鸣和说笑,身后佛陀的目光自灯火通明的经堂中投来,沉静而慈爱。暖黄的灯下,不是家人,却生出如家一般的安稳。莲巳推了推眼镜,浮现出笑意。 这样似乎……也不错? “神崎,”莲巳打断道,“我要准备下月中秋会,鬼龙有用得到你的地方尽管去做便是。” “是!我也会全力帮助莲巳殿下筹备。” “旦那该去休息了吧?已经不早了。” 经鬼龙提醒,神崎这才想起来此行目的,匆匆起身道歉。莲巳安抚他几句,这边嘱咐鬼龙早些休息,便起身离开了。 2 “莲巳殿下——来水了!”神崎在书房外喊道,兴奋得忘记了教养。 莲巳并不在意,放下纸笔从书房内走出来,水正源源不断地从水道涌出,事先栽下去的藕荷得了水的滋润,想必很快就能恢复精神。 鬼龙在池边守着,半月以来他和神崎两个人清理了枯池中的杂物,重新修缮池底,疏通入水道后加开了一条出水道,还加了闸门来控制流量;用卵石加高池沿,将假山移到合适的位置,新安了几盏灯;到镇上的湖中挖来湖泥,移栽了几丛藕荷。如今万事俱备,只需开闸等候外面的水流进来,控制好出入。活水一到,这方池子便也能活过来。 “莲巳旦那!”鬼龙笑着喊他。 “终于做好了,辛苦了!”莲巳被他们的情绪所感染,话中透露着喜悦。 莲巳递给他们一人一条汗巾,神崎道了谢接过去,鬼龙两手是泥,仓促下只得用手背夹住汗巾,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我来吧。”莲巳道,取了汗巾替鬼龙擦擦额头,化解了令人尴尬的场面。 “谢谢……”鬼龙劳动后发丝稍有凌乱,面上的红晕未消,蹲下身,就着流水洗净了手,这才从莲巳手里接过汗巾。 “我和神崎说过了,等水再流几天,活了之后就上旦那本家讨些鱼回来养。” “小事,他们会答应的。”莲巳点点头,看着池子。虽说秋后不宜新栽荷花,但镇上尚且炎热,这些藕荷都是从湖里移过来的,没有不能成活的道理——一切都在变好。 神崎先一步去厨房做饭,鬼龙让莲巳去廊上歇息,那里放着新煮的酸梅茶。他来了半个月,这酸梅茶莲巳也喝了半个月,丝毫不觉腻味。说太麻烦他,鬼龙只道旦那喜欢就好,便去加购了食材。莲巳猜想约莫要等到断了暑气才会断了这酸梅茶。 放完水调好了闸,鬼龙也坐去廊上歇息,捞起挂在脖颈上的汗巾擦了擦脸,给自己倒茶。 “我有一个想法,鬼龙。” 鬼龙看他一眼,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前几天听到你唱歌了,中秋会的乐舞,你和神崎随我一道吧。” 鬼龙险些被呛到,犹豫道:“那只是唱着玩的。况且我、我不是梵家子弟,乐舞更是一窍不通,门外汉也能上台吗……?” “不妨试试。” “我也不会梵经……” “中秋会只有乐舞和戏剧,不讲经。一会用完饭与你们细说,也好差裁缝铺去做衣裳。” 鬼龙讷讷应下,被莲巳的果断打了个措手不及,喃喃道:“做衣服我倒是能帮上忙……” 莲巳想在乐舞中加入更多的动作,光凭现在不够亮眼;还想将唱词融进舞中,而非惯例的舞一段停下来再唱。鬼龙不甚清楚,难插上话;神崎赞同他,认为可行。 “……还可以加入新的道具,扇子固然很好,莲巳殿下要不要试试刀?这样可以多编一些舞刀的动作,十分有气势!” 莲巳蹙起眉来:“容我想想。” “前些天我教鬼龙殿下用刀了,他学得很快。我想我也可以先教会莲巳殿下,我们再想如何把动作加进去。” “舞刀很危险啊!” “啊……”神崎顿感失落。 好在莲巳最终答应了神崎的提议,中秋会一场别开生面的乐舞可谓艳惊四座。鬼龙自称一个“门外汉”,虽只经过半月速成,他的表现却相当不俗。莲巳看在眼里,神崎赞不绝口,听得鬼龙有些不好意思。 会后回到住所,鬼龙洗漱完挑了个明亮的位置坐在廊上吹风。望月满盈,风荷兴荣,院中充斥着月光与荷香。 “你很喜欢看月亮,在想着谁吗?”莲巳亦洗漱完毕,来到廊上,坐在鬼龙身边。 鬼龙已经习惯了莲巳突然出现,点点头道:“想家人,想我meimei。” “不想回去看看?” “都不在了,”鬼龙平静道,“meimei可能还在,但我没有她的消息。” “……抱歉。” “没关系。有一些事,旦那愿意听吗?” 莲巳自然愿闻其详。 鬼龙离家在外时家中遭了山洪,灾后父亲同许多人一起,被同村人打捞起来停在村口,meimei连同母亲的牌位不知所踪。洪灾过后便是瘟疫,没有人再返回那座山村。天地之间只剩他孤身一人,宁愿相信亲妹尚在人世,怀抱着这一丝微薄的希冀,风一般匆匆来去。 “……她还小,我希望能找到她。” 他絮絮说完一番话,转头去看莲巳,后者已默默落下泪来。不知是否是错觉,他总觉得莲巳卸去燕脂后唇色苍白得不自然。鬼龙本不会再哭了,这一眼瞧去,顿感酸涩。 “对不起,旦那,今天忙起来没有煮茶。”他声音带了颤抖。 “没关系。”莲巳吸吸鼻子,有些哽咽。 “时候不早了,回去歇吧。”鬼龙道。 “旦那,”起身后莲巳走在前,刚出几步,鬼龙叫住他,“让我抱一下,好吗?” 他知道鬼龙是想安慰他,莲巳点点头,接受了这个拥抱。 四下寂静。有鱼跃出水面,又落回池里。 “你已经不是一个人了,还有我们在。” 鬼龙的回应是将他抱得更紧。 3 天凉下来了,又或者说,冬天到了。 转眼便到成道会,莲巳是不太乐意去的,一是因为这并非一般法会,会上只向民众施粥。再是因为,五谷杂粮熬的粥里难免放了许多豆子。莲巳不喜欢豆子。他当年提议应当由本家来主持,本家同意了,但要求他也要到场。 莲巳避无可避,到场自然见到了兄长。兄长向来对他好,劝他莫要闹脾气。佛陀本就是无上之物,莲巳家多年积淀,至今平安无事,在乡民之间威信甚笃,应当随了本家才是。 话虽不中听,莲巳却也不好反驳,他不愿与兄长闹出矛盾,听完只摇摇头留下一句“佛陀应在人间”,便再不交谈。兄长无可奈何,只得嘱咐他保重身体。 但莲巳当晚就发起了热。 虽说只是低烧,随之而来的眩晕与乏力也有他好受。鬼龙和神崎忧心忡忡,莲巳只当自己偶感风寒,只喝了清粥告诉他们不必惊慌,睡一觉便好——至少鬼龙是不太相信的。 三天过去还未退烧,鬼龙到镇上请了大夫来看诊。大夫也当风寒处理,开完药却将鬼龙拉到一边,悄声说病人似有将死之兆。 鬼龙如遭雷击,一下手足无措起来。 “……恐怕他难撑过这个冬天,能活多久,全看命吧。” 送走大夫后,鬼龙找神崎问莲巳的情况,神崎十分忧心地煎着药。 “莲巳殿下的过去,我也知之甚少。在本家时听说他少时贪凉贪嘴伤了身,搬来这里后一心全在法会和梵经上。对了,莲巳殿下从前还经常忘记用餐,我来了之后时刻监督,这才有所改善。” 恐怕没有这么简单。 年关将近,莲巳的病症愈演愈烈,成日高烧不退,喂下去的东西带着血原模原样地吐出来。 新年这日落了雪,院里荷花早已衰败,根根枯瘦的枝条七零八落支在冰面。虽是活水,池面也已结冰,从莲巳本家讨来的锦鲤藏在冰下,一时难见踪影。 莲巳忽然来了精神,同鬼龙说想喝酸梅茶,许久未饮甚是想念。尽管不合时宜,但鬼龙不会拒绝,留神崎在照顾,便自己去了厨房。回来时茶水还是热的。 神崎似乎察觉到什么,茫然无措地正坐在房前,见鬼龙回来,看向他的眼里有水光在打转,像极了迷茫的小鹿。鬼龙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却无法做出任何承诺。一时之间相顾无言。 鬼龙进房扶莲巳坐起来,喂他喝下一盏热茶。莲巳靠在他肩上,缓缓道:“我从前有一个玩伴。” 鬼龙替他裹紧了衣服,静静听着。 “他体弱多病,常来梵院借住,一来二去我们就熟了。在本家,有一年冬天,他掉进结了冰的池子里。我跳下去想救他,不光没救成,还差一点把自己搭上。” 莲巳缓了许久,继续道:“现在想想,他应当是自己跳下去的。那时他的家人表示可以理解,或许对他而言,活着便是一种痛苦吧。” “倘若……倘若佛陀在人间,佛陀会不会对众生之苦视而不见?”莲巳哽咽道。 鬼龙为他擦去眼泪,良久,问道:“旦那眼里,死去的人……远比活着的人重要吗?” 莲巳不答话。 鬼龙道:“他不想活,旦那也不必为了他而活;若说为旦那自己,难说活得下去;那便当作……为了我、不,为了我们而活,好不好?” “哈哈……”莲巳无奈笑笑,“他们称我莲花佛陀。佛陀要归西,你竟敢挽留,当真狂妄。” “那晚我问你,如何活,旦那还记得怎么答的吗?别人说你是佛陀,你不认;现在你说你是佛陀,可佛陀不都断情舍爱,是那不老不死身?” 莲巳凑上去碰碰鬼龙的唇角,轻声道:“我累了。” 他消瘦得似乎连唇都薄了几分。鬼龙一时手足无措,只得扶他躺下去,让他好好休息。 “今天过年,”鬼龙道,“至少等到守完岁,好吗?” 莲巳不做声,呼吸轻微起伏,像是睡着了。鬼龙待了许久,叹一口气,带上门离开。 他和神崎轮流守在床边,神崎守后半夜,吃过饭先去睡了。鬼龙捻着莲巳送他的那串菩提子,隔一段时间便去探探莲巳的脉搏和鼻息。 一枚烟花率先破空而去,在雪夜炸响,千万的烟花与爆竹紧随其后,震耳欲聋的声响从镇上传来。 莲巳忽然睁开了眼,做唇形道:“过年了。” 鬼龙凑到他面前,低声道:“新年快乐。” 莲巳缓缓闭眼,又做唇形说了句话,鬼龙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我爱你。莲巳自暴自弃地想。 4 就连莲巳自己也想不到,他竟撑过来了。醒来时神崎在他床边,差不多就要与鬼龙换班。见莲巳醒来,这孩子忽然抓握住他的手,泣不成声。 “太好了……莲巳殿下……真是太好了……” 鬼龙听见动静急忙进来,看清屋中情形后松了口气。他试了试莲巳的额头,已经差不多退烧了;又将神崎哄回去睡觉,端了清粥喂莲巳吃下。 莲巳腹中舒适,靠在鬼龙肩头休息。他身上是木柴烧过的烟火气,混合着久居这方院落里浸染出的淡淡檀香。 这便在人间吗? “旦那,”鬼龙轻声唤他,“燃灯会,我为你准备了件衣裳。” “好。” “早些好起来。” “……好狠心。” 随后两人都笑起来。 莲巳已经可以活动了,只是面色仍旧苍白,照例用些燕脂,灯下不会有人看出端倪。镇上灯火通明,无论大街小巷处处点灯,将镇子照得亮如白昼。鬼龙恍惚间似见到那夜倒悬会的场面,只不过那时金风玉露,灯火不及眼前这般辉煌;湖中尚有莲花、有莲灯,还有鱼戏莲叶;台上那位还是乐舞后面带疏离的佛陀。 “燃灯会开场后便不必再讲规矩,若有想吃的想玩的,随时可去。” “神崎已经去了。旦那若是累了,随时叫我。” 不知哪方的灯下有丝弦之声传来,渐渐地变成了歌,曲调轻快悠扬。 “鬼龙,”莲巳捏捏他的手心,“来唱歌吧。” “好。” 燃灯赐福,该是与民同乐的节会。佛陀自人间来,终究还是回到了这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