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章 圣人之道（高甜）

    第一百二十章　圣人之道

    “荀令君，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月亮吗？”

    冷不丁地，刘备突然冒出这样一句话来。他慢慢走到荀彧身边，也学着他的样子靠着墙壁，双臂抱起侧头看向庙外，乌云已经散去，月亮静静悬挂在夜空中，散发着柔和的光晕，伴随着越来越浅的天色，苍白得几近透明。大多数人都已经陷入深沉的睡眠，这是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光景，苍凉寂寥，又带着无尽温柔风雅。

    点点困倦和睡意袭来，荀彧摇了摇头甩走了迷惘，他不想就这样睡去……不想让任何事打扰他们最后的时光。

    “不知道，因为什么？”

    “因为月亮太高、太高了。”刘备轻轻叹息，“它是那么遥远，远到永远都触碰不到；又是那么近，一直照耀我，让我沐浴在它清冷的光辉之中。我的生命是那样短暂，而它的寿数是那样漫长，每当我躺在草地上看向天空时，都会感到深深的平静。只有月亮会理解我的孤独，只有月亮知道我活着。”

    “刘玄德，我也知道你活着。”

    刘备看向荀彧，目光深邃：“荀先生，您对我来说就像是天上的月亮，我想把您摘下来……”

    “摘下来之后，就要舍弃了吗？你分明要去寻找更好的圣人，更好的月亮……”

    刘备摇了摇头，笑道：“我想把您摘下来，抱在怀中捂热了，再放回天上去。这样，当您俯瞰着人间时，还能想起我刘玄德来。”

    荀彧一时哽咽无话。他很想拉着刘玄德说自己不想做天上的月亮，只想驻足流连于人间烟火，只想和他一起躺在草地上看月亮，可他没有勇气说出口。他太软弱了……反抗不了罪恶，也追寻不了光明，走不了一条问心无愧的道路，也看不见明天在何方，料得中时局，却参不破人心。

    “月亮也想照着一只小鸟，让他在黑夜里不孤单。”

    这可爱的话语逗得刘备一乐，他打趣道：“月亮不照天下苍生，只想照一只小鸟？藏了私心可不像月亮。”

    荀彧大为感伤，他捉住刘备的手着急道：“你千万不要回许昌来，我不想捉住你，快些飞走吧，我不知道该怎么保护你，你这么弱小，不要在这座笼子里折掉翅膀。”

    “食君之禄，分君之忧。”刘备悄悄抽出手，抚摸着被荀彧触碰过的地方，“为君主效命是公义，对我有私心实属不该，此事已说过，不必再提。”

    “你为何要对这里念念不忘？这笼子里没有值得你留恋的东西，也没有任何好处给你，兵马钱粮都不囤积在此处，许昌只是一具空壳，你不该打我。”

    “我打的就是你！”刘备站直了身体，与荀彧面对面而站，他摊开双臂得意道，“我早打听清楚了，曹孟德把大军都交给了夏侯惇，许昌守备极其薄弱，老子不打你打谁？荀令君一介书生，想来打不过我！”

    这个家伙……荀彧不由忍笑：“一介书生打你也够了。许昌守军虽少但固若金汤，别胡闹，玩够了就快走吧。”

    “你明知道我不聪明还欺负我！”刘备气呼呼道，“你居然真敢打我，以后不爱你了！”

    荀彧哭笑不得：“纠正一下，是你想打我，我已经够宠着你了。真被抓住你会死得很惨，我要帮你我也会死，请你饶过我，也饶过你自己。”

    “好吧，不跟你闹了。”刘备乖乖拉起荀彧的手，“你我虽立场不同，皆有救国安民之志，希望你我各成所愿，此去前路迢迢，望君珍重。”

    “嗯。”荀彧也握着刘备的手，竭力掩饰失落道，“也希望你能找到真正的圣人，如文王遇太公、高祖得子房，若偶得天命，自有一番奇遇。”

    刘备释怀道：“高祖和文王是百年难遇的明君，姜太公和张子房更是百年难遇的奇才，哪里看得上我刘玄德？备才德浅薄，不敢奢求这样的奇人相助。只要心怀仁爱之道、能把百姓看得比君王重要，便是我心目中的圣人了。”

    把百姓看得比君王重要……荀彧说不清内心是什么感受，他何尝不渴望辅佐一个真正施行仁爱之道的君王？他何尝不希望自己辅佐的君主能对手下说，只要你们把百姓看得比我重要，你们就是我心目中的圣人。可古往今来，这样的君主有几个？

    月亮常有，圣人常见，能容得下圣人的君王才是真正难得一见。纣王容不下圣人，所以比干见害；楚王容不下圣人，所以屈子投江；始皇不喜欢圣人，所以李斯、赵高拥立胡亥残害王室。若他们真正渴望圣人，渴望把百姓看得比君王重的人出现，国家又怎会衰亡？

    现在刘玄德却握着荀彧的手说，期待遇见真正的圣人，何其讽刺！正因为荀文若不是真正的圣人，正因为他眼睁睁看着君主屠戮百姓也不敢相劝，所以刘玄德没有早些遇见他也不会感到遗憾。

    荀彧轻轻放下刘备的手，他转过头去，不想让刘玄德看见自己眼中的遗憾，笑道：“没有几个君主希望臣子把百姓看得比自己重要，如果真的有，这样的君主足以让臣子心甘情愿为他而死。如果屈子遇到这样的君王，也不必投江了。”

    “为什么要死呢？”刘备道，“君子更应该好好活着才是，若是都为国君而死，那么天下只有死掉的君子，没有活着的圣人。”

    “刘玄德……”荀彧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一时无话，只是轻轻喊了刘备的名字，过了好一会儿才回神，他擦了擦下巴，不知道什么时候挂上了冰凉的水珠，“我也想看见真正的圣人。”

    “要是找到了那个人，我让他给先生写封信吧。”刘备露出温和的笑容，“就算以后我们是不同国家的人，你们一样可以讨论治国之道，畅谈诗书礼乐……不知道有没有这个机会。”

    “我有说我们是不同国家的人吗？”

    “迟早的事。”刘备也有些惆怅，他轻叹道，“曹公若是统一，肯定要称帝，到时候荀先生就是新国家的丞相。也不知道我是不是还活着，说不定已经逃离华夏，去往他方了。”

    “新国家的……丞相？”荀彧不由把手藏到袖子里，轻轻攥住袖口。刘玄德说的应该是他的理想才是。尽快结束乱世，也善待了旧王室，无论曹公选择让哪位子嗣称帝，荀彧都会成为帝师辅佐新的君王，建立和大汉一样长治久安的新国家。

    可是为什么他的心中全无喜悦？肯定不是因为刘协，曹丕也不是最适合的人选，他们借助父亲的威势，本身缺乏统御天下的才能。那么曹公本人呢？子房辅佐高祖建立汉国那一刻，一定心怀喜悦，即使韩国灭亡了，他也情愿留在和高祖相遇的地方久久不去。荀文若呢？若曹公称帝，他也愿意留在东郡久久不离，怀念二人相遇吗？

    一滴汗水顺着荀彧的脖颈滑落，沁入衣衫无影无踪。没有喜悦的人生，倾颓的故国，回不去的洛阳旧都，看不见的新国家……再观察一下吧。

    刘备一点点靠近荀彧，他直视着荀彧的眼睛：“没听清，你说观察什么？”

    “嗯？”荀彧回过神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刘备已经近在咫尺，一双狡黠的眼眸好奇地打量自己，他自然而然地伸手搂住刘备，将他带到怀中。刘备慌乱地将双臂搭在荀彧肩头，墨色的眼瞳如含辰星一般，略带羞涩地注视着面前的君子，仿佛盛满整个世界的爱意。

    他抬起手指在刘备脑后的发丝间穿梭，低声道：“观察天下局势，观察人心，观察你。”

    “我有什么好观察的……”刘备害羞地把头埋在荀彧颈窝，心脏轻轻颤动，混杂着强烈的喜悦，一抽一抽地泛着疼。天底下大概没有比荀文若更好的人存在了……他有些怅惘地想着。如此清风明月，叫人依依不舍，于永恒的光阴中也只能得到这一刻。这一刻月亮也为他走下凡间，任由他依偎，此后只剩无穷无尽的落寞与追思。

    我也会贪婪，也会嫉妒，也想和月亮长相厮守。但这神仙中人很快就要回到天上了，继续回到许昌城中cao控天下局势，下完他的棋局，而刘玄德甚至没有资格做他的棋子。他太弱小，弱到只能仓皇逃离他的月亮，避免被那隽永的月辉烫伤裸露的皮肤……除非找到比荀文若更好的人，否则他永不可能平息内心的渴望。

    “荀文若，光太刺眼了……”

    刘备忍不住开口，用着似真似假、带着一点抱怨的口吻。接受到这样近乎撒娇般的暗示，荀彧也收紧了手臂，将刘备紧紧抱在怀中。他笑着问道，

    “月光也刺眼？”

    “嗯，刺眼。”刘备闭着眼睛，让自己沉溺在这份短暂的温柔中，“但也很迷人，让人不想放手。”

    “那就多抱一会儿吧。”荀彧轻声说道，他抚摸着刘备乌黑的头发，感受着那柔顺的触感，心中满是满足和幸福。

    两人就这样静静地依偎在一起，享受着这难得的宁静和温馨，什么都不必再考虑。

    夜幕的厚重逐渐退去，露出了一抹淡淡的蓝灰。微风轻拂，带着夜露的清新，悄悄掠过静谧的大地。残缺的月亮浅浅挂在半空，月辉与灰暗的天色融为一体，静静等待破晓时分到来，为这即将消逝的暗夜留下最后一抹温柔。

    山青暮远，薄雾如黛，远处传来鸡鸣之声，这个长夜终究还是过去了。是遗憾也好，是无奈也罢，浓烈的情感在这个夜晚达到顶峰，也终于走入了尾声。

    守得云开雾散，天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