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二章 跟我去流浪（完结）

    第一百二十二章　跟我去流浪（完结）

    渐渐地，一道金光逐渐浮现在天尽头，太阳正在慢慢苏醒过来，伴随着浓郁的红，然后天越来越亮。天终于亮了，也终究是亮了，月亮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坠落，随着日光的出现消弭无踪。澄澈的蓝和绚烂的金交融在一处，红霞晕染了整片天地，也将二人的面色染红。

    “文若，你看，太阳出来了！”

    刘备指着天空惊喜喊道。荀彧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天边透着暖融融的红光，一轮朱红的太阳终于挣脱了地平线的束缚，缓缓升起。浓密的红云如同被火引着一样，不断燃烧着、翻滚着，染红了世间万物，也灼烫了观者的双眼。这太阳在天地间升起了无数次，但只有这一次是他和刘玄德一起注视着的，由是格外动人心魄。

    为什么……偏偏是在许昌？为什么他们在这个充满了探子和校事、毫无自由的许昌城中相遇，为什么不是在洛阳？为什么不是在董卓入京之前，阻止他，阻止这一切噩梦的开端……

    “玄德，你说袁本初是个好人。可是他谋划董卓入京，摧毁了整个国家，也摧毁了你的兄长，你不恨他吗？”

    “我知道的。”刘备看着朝阳道，“我应该恨他，可是现在只有他能保护百姓、拯救所有人，所以我不能恨。”

    “……那既然是这样，你妻妾被吕布所俘虏，为什么不去找袁本初求救，为什么来找曹孟德？”

    刘备揉了揉眼睛，低头道：“因为只有曹孟德这个傻瓜会抛下一切来救我，本初不会来。”

    “所以你一开始就是在利用他……那么我呢？”荀彧眨了眨眼，“你接近我是为了什么？”

    “荀先生是曹公心腹，若是能挑拨一番，让你们彼此心生怨恨，对我来说没有坏处。荀令君才智过人，难道看不出这番小伎俩？”

    “其实我能看出来的，只是听到你亲口承认，心中还是有些难过。”

    刘备沉默了一会儿，笑道：“令君不谴责我几句，说我刘玄德jian诈狡猾，是个骗子什么的？”

    “骗子？呵呵……”荀彧也跟着笑，“也好。我正担心你没本事，不够格和我下棋。你的骗术还不够高明，只是挑拨挑拨怎么行？让我为你改进一下……”

    刘备面带困惑：“这、这还能改进？”

    荀彧微笑着闭上双目，和煦温暖的晨曦洒在他的睫毛上，衬出绒绒金光来。刘备想伸出手触碰他的眼睫，却又缩回手来，不敢惊扰到他思考。忘不掉了……刘玄德想着，这个优雅睿智的神仙君子，还有一场缠绵悱恻的朝阳。只是许昌城内的惊鸿一瞥，却是一生一世的心绪难平，终究是忘不掉了。

    “刘玄德，去爱吧。”荀彧笑着睁开眼睛，他看着刘备道，“天下人得到的爱太少了，得到的恨又太多了。那些诸侯憎恶百姓、憎恶君子、憎恶读书人，你就去爱百姓、爱君子、爱读书人；他们瞧不起士卒、寒庶，你就去爱惜那些士卒、寒庶。甚至，他们也憎恶他们自己，你就去爱他们。他们憎恨一切，你就爱一切，去爱人之所爱，去爱人之所恨。只有你的爱超越了他们的恨，你才有可能脱颖而出，成常人所不能成就之伟业！”

    刘备抱起双臂，露出了玩味、又带些吊儿郎当的神情：“荀令君，我可以爱你吗？”

    荀彧静静注视着刘备，他没有回答这个话题，只道：“夫至诚至仁者，能容人、能爱人；古之圣明君子，并非皆以才立世，自天子以至于庶人，皆需要仁恕。”说着，他双目几乎泛光，“只要有了仁恕之道，不要说找人骗些兵马，就算是将对方的全部都夺过来，那也是天经地义之事！昔苏秦佩六国相印……”

    刘备打断荀彧：“荀令君，我可以爱你吗？”

    “你先听我说完。苏秦佩六国相印，纵横捭阖，游说天下诸侯形成联盟，只要能取得胜利，让天下诸侯为你所用，那你就是苏秦……”

    刘备有些不耐烦：“荀令君，不要再谈论苏秦啦，我可以爱你吗？”

    “当、当然。”荀彧脸颊泛红，他急促道，“只要你爱天下人，自然也包括我。”

    “好。”刘备恢复了沉稳的神情，他坚定道，“我尽量去爱更多人，也包括荀令君你。”

    荀彧的表情也逐渐凝重起来。暖阳消融了叶脉上的露珠，即便彻夜不眠，这一日之期还是要到了……自此后劳燕分飞，再无人与他谈论礼乐、谈论忠义、谈论仁恕之道了。

    “刘玄德……人自有气运护体。袁绍势大，孙策年轻，前途不可估量。但若他们没有气运，随意死于疾病、受伤，那就没有优势可言。有时候人就是要赌一股气运，活得久也是一种优势……你懂我的意思吧？”

    “懂。”刘备点头，他轻快道，“活着就是胜利。”

    “……嗯。”荀彧不知道应该再跟刘备说什么，该说的已经全都说了，接下来也只有等，等这只小鸟找到地方安定下来，远离战火纷争。待袁曹一战后，天下必然大定，希望小鸟也能找到为他遮风避雨的的鸟窝吧……

    荀彧莞尔：“刘玄德……你去找个自己的寨子吧，不会被人夺走的寨子，有车马良田、精舍桑竹，做个大隐于市的智者，不必困于朝堂战场，愿你终得自由——”

    刘备不忿道：“天子蒙难，jian臣当道，我岂是求田问舍之辈！荀令君，你不必把自己的理想强加给我。临别之际，我也有几句话送给你，希望阁下能听一听。”

    荀彧的笑容僵在脸上，神情渐渐恢复平静：“你说吧。”

    “袁曹一战，河北大地必然生灵涂炭，那些即将枉死的百姓一半都要算在你头上！徐州被屠你不知情，兖州平叛非你之过，河北百姓你总不可能装作视而不见！是你一手谋划、一力促成之人祸！你说统一总是伴随着牺牲，牺牲别人无可厚非，只有赢家才能谈论对错——”

    “那你就睁开眼睛看看吧！”刘备指着地上的泥土，“看看你的谋略之下，那些挣扎求存的蝼蚁是如何苟活！”

    荀彧退后两步，他依旧温和道：“那你要我怎样呢？你以为我现在投袁绍，他就能赢吗？他赢了我自然投诚，他输了可不怨我。”

    “你根本就不了解曹孟德。”刘备抬起头来，目光冷漠，“他根本就不适合战场，也不懂治理国家。我十年前认识他时，他根本不是这般模样，眼里充满了光，也充满了爱，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充满了恐惧和痛苦……你和程昱把他害惨了，你们逼他攻伐天下，他每日都活在绝望之中……都是拜你所赐！”

    荀彧又退后两步，他无法理解刘备这样说的用意，也不理解刘备暴怒的理由，只是出于本能离对方远一点。

    他辩解道：“平定天下也是曹公的理想，他应该忍常人不能忍之苦楚。”

    “你所说的平定天下、忠君爱国，全都是你个人的理想，却都要别人去实践。你自己保全家族坐镇后方，别人家族死活与你无关，岂有这样的道理？战败你就投降，战胜你全家得利，你知道打仗会死人吗？那些将士随时都会牺牲，你聆听过他们的声音吗？”

    “那些将士都是你最讨厌的……屠戮百姓之人。”

    “那你躲在朝廷，难道就是好人吗？！”

    荀彧没有吭声。刘备继续道：“你只运用谋略，不亲自动手杀人，所以觉得自己还是好人。可你所做之恶并不比他们少多少，实在不该对自己心存幻想。去做自己该做的吧，如果你把平定天下当成最重要的事，就该把这些为你平定天下的人视作同伴，与他们勠力同心、同生共死。什么苏秦拜相，那都是书上的事情，去看一看真实的人吧，也听一听他们的愿望。”

    荀彧无助地抬头凝望天空，那里有一轮圆圆的、红彤彤的太阳，刺目到了极点，他道：“你要我如何？我还能如何呢？你冒冒失失地来，又冒冒失失地离开，我什么准备都没有，你想让我做些什么？我都听你的，好不好？”

    “我只是希望你知道，如果皇帝没有被你抓来，他就不会如此痛苦；如果曹公没有救皇帝，他就不需要背负jian臣名声，也不会被皇帝憎恨；如果你们没有劝曹cao对抗袁绍，他也不必和袁本初决死，更不必活在恐惧之中。你们既然选择了他，就应该支持他到最后，瓦解这个虚假的朝廷，让所有人都重获自由。这才是你的立场该做的，不是吗荀文若！”

    荀彧一只手抓住胳膊，低头沉思许久，才道：“或许……我才是那个变了心的司马相如……”

    “不要再欺负我们家瞒瞒了！”刘备正色道，“他不是为了你的理想而活的，你应该给他自由，给陛下自由，给所有人自由。他们不该活在这个王朝的阴影之下，也不该活在读书人忠君爱国的梦里。他们应该欢笑，应该自由，应该拥有自己的歌，自己的梦想——”

    “自由不了……”荀彧掩面而泣，“自由不了，我们都自由不了……你一直在责备我们，一直在煽动大家的情绪，大家都迷恋你，都害怕失去你，我们再也自由不了了……”

    “那好吧，我也不为难你。”刘备转身背对着荀彧，指着远方，嗓音哽咽，“既然你们都不想要自由，那我就去寻找我的自由。太阳升起来了，我要顺着太阳的方向，去寻找我的凤凰！”

    荀彧抬起衣袖擦拭眼角的泪水。在那个瞬间，他恨不能将自己从青史中除名，恨不能捐弃自己飘零困苦的前半生，一路追着太阳去往未知的远方。什么尚书令，什么功名利禄、侯爵封赏，什么平定天下的伟业和理想，连带所有的一切过往，都投入太阳散发的烈焰之中，被天边燃起的火烧云尽数焚烧殆尽……

    但他不能，不愿，也不敢想。

    “荀令君，你愿意跟我走吗？”

    “跟你走？怎么走？”荀彧自嘲地笑了一声，“你尚且如此仓皇，如游子一般无所依托，难道要我带着一家老小随你去流浪吗？”

    刘备从万丈霞光中转过身来，他笑着向荀彧伸出手，

    “荀文若，跟我去流浪吧。”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