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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海边,落日和咒语

    她小时候曾来过的地方。多年的治理以后,带着肮脏泡沫的灰白海浪渐渐澄澈,岸边黑色的碎石都被清掉了,在崖脚有了能走下去的石阶。方霏打开车门,许明哲支着身体从后座出来,步伐不稳,她犹豫了下,还是搀住了对方的肩膀。收拢过后的重量压在她手臂上,并不费力气。

    下台阶时,方霏用右手握住许明哲的左手,一步步地踏下去,像牵着小孩儿似的。她的手指柔软而执拗,被牵住的则支棱且顺从。握着,拥着许明哲的时候,有一种隐秘的快乐潜游在她的血管里。他不会知道这是她从未尝试过的主动牵手和拥抱,不会知道她那洁癖一样的身体接触不良和面对别人怀抱的僵硬。但她的爱被悬吊得太久,没有雀跃的勇气,而只能是野生动物一样的依偎。

    没有墨镜的遮蔽,她锐利的脸部线条由落日的余晖所镶嵌,欠缺血色的偏薄的唇,瓷白的肌肤被涂成很浅的金色,几乎抹煞了面部的阴影,而卷曲乌黑的半长发在海风中狂舞,切割那份不可理喻的洁白,偶尔清晰完整地露出垂下的睫毛与浅色的眼睛。

    与八年前相比,方霏瘦高了许多,原本圆的脸现下连颧骨都划出阴影了,须发则随着成年渐渐浓厚,褪掉了黑眼圈,眼睛睁得更开,显出上方很深的一道眼皮。学生时代的考试和之后的级级跃迁总会让她掉些体重,像是一次次蛇蜕,把过去的方霏一片片剥掉了。每个新的她都会吸引一些人,而下一个新的她则在甩掉这些人。人体的细胞大约七年能更新迭代一次,从前的她如今还剩多少呢?也只有让方霏自己来认,才知道当中相像的地方,教她愈发确定许明哲是彻底认不出自己了。

    她感到轻松,这轻松或许来自舒缓的海风和飞舞的发梢,又感到些悲哀。她回头看许明哲,对方真真切切存在着的眉眼一如从前,一张平静的,带淡淡倦怠的面孔,不是梦也不是幻觉,落在她眼里便成诗成画。可是诗的意境不同了,画的颜色也不同了。

    极度的肖似,又处处透出不似,在他深邃的黑眼珠里,潜匿着遥远的光泽,像是一颗尾迹正在消失的流星,许多年前她对这颗星星许过愿,希望我永远拥有你。

    拾回过去需要勇气。尤其在自己曾经或直到现在也是个控制狂的情况下。方霏知道逆流而行有多愚不可及,但她不在乎船也不在乎河或海,她永远也不会迷途知返,并且一去不返。

    “把鞋脱了吧?”她说,几下拎起自己的皮鞋,放在岸边的木台上。

    许明哲坐在台阶上解鞋带,方霏站在旁边看着,见他慢慢拉下棉袜,露出脚踝上细碎的淤痕。她皱着眉蹲下来,对上许明哲不明所以的视线。

    “…还有别的要脱吗?”他盯着她看了两秒,开口道,瞥了瞥四周空荡的环境。

    “……”方霏默然,随后沉声道:“你觉得呢?”

    许明哲的目光涣散了一会,随后他坐直了一点,对着方霏打开双腿,一只手去褪自己的裤子。方霏从喉咙里冒出一声愤怒的低哼,前倾身体,把对方推倒在了硬质的木平台上。她没忘记垫了下许明哲的后脑,对方却就着这个姿势,双腿缠到了她的腰间。

    “你真就当我就是个禽兽呗?”她几乎贴着许明哲的下巴吐字,声调很低。

    “没,”许明哲垂着眼看她,仿佛在微笑,“你来做慈善的,我记得。”

    “…因为他们都是这么上你的吗?”

    方霏深呼吸了一口,道。她现在感觉自己说话的声音很难听,落在许明哲耳畔,简直像是要哭了一样。阳光漏在她苍白的脸颊和紧贴侧脸的发梢上,这张似曾相识的面孔落在他眼里,显得很陌生。

    “…你应该…”他顿了顿,缓慢地发声,“看过了啊。”

    方霏伏到了他颈侧,一言不发,很奇怪的感觉。她的卷发蹭在他颈边,痒痒的。许明哲眨了眨眼,慢慢地松开了缠在她腰侧的双腿,两个人的小腹贴在一起,他的双手一动不动,安静地任她拥抱。这个拥姿太怪异了,更像是支在他身上,迟迟不能落下。

    “…老板?”

    良久,他开口道。方霏立刻坐了起来,脸上倒是什么也没有,除了压出来的一点红印。她回到了蹲姿,轻轻碰了碰许明哲受伤的脚踝。

    “我们去水里。”她说。

    两个人挽起了裤脚。傍晚的海水和沙子都是暖的,陷在里面有种温凉感。沿着海岸走,有很长的一道曲折路线。方霏隐隐感觉到许明哲是喜欢这里的,体现在他时不时盯着自己水面以下的地方看,并眺望海面。红霞逐渐爬满整面天空,远处只余日落的金边,从云层的裂缝里涌现,壮观之极。这样的景色通常不会持续很久。

    “不说点什么吗?”

    方霏在前面走,用着很轻松的语气。她被夕阳照得脸庞发热,只留给许明哲一个半侧脸。

    “你想听什么?”身后传来青年的声音。

    这种应答总是很烦人的。她想起自己的堂兄,一模一样的反问,好像面对的总是索要,所以就这样贴心地确认对方的需求。

    “随便,”她说,“什么都行,现在想到的,刚刚想到的,很久以前的。”

    “我不喜欢沉默。”她顿了顿,又补充道。

    “…看来我又要让你失望了。”

    方霏扭过身来,许明哲的脚步登时停住,和她对峙着,即使他的视线飘得很远。

    “那就我问你答吧,”她这一句说得轻盈干脆,“你是不是没睡好呢?”

    许明哲出走的目光回到她身上,似乎是愣了下,随后不知怎么露出一个带着犬齿的笑,透出一点点稚气。这点表情很快消失了。

    “…为什么问这个?”

    “刚刚说了是我问你答吧……算了,”方霏摇头,“睡眠不足对大脑机能影响很大,上一次状态还好一点.....当然,跟性疲劳也脱不了关系。”

    她这样一本正经地答,却很清楚对方实际上受到的是严重得多的虐待,睡眠剥削只是最温和而不可忽视的一种。

    “所以才放我多睡了会吗?”许明哲垂着眼睛看她,像是又困了。

    “我做事的动机没那么重要,”她敏锐地回复,“上次送你去医院也一样,很不可理喻吗?”

    青年的目光游弋了一下。

    “……我只是不知道还能说什么,没话找话而已。”他说。

    方霏刺痛般地眯了眯眼睛,海风吹过来,一缕额发落在她眼前。

    “给你戴那玩意的人,才是你的老板吧,”她拨开发绺,继续说,“他想干嘛?耀武扬威啊?”

    这几句都很平和,甚至带点诙谐,方霏嘴角噙着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在暖橘的光照下,她微醺的脸颊很显出美丽的模样。太苍白了,不是那种牵动人心式的,脆弱或饱满的漂亮,而是一种诡谲的侵略性魅力。许明哲盯着这个表情看了几秒,又别过脸。

    她继续,自顾自地讲。

    “你也是。虽然说这个事情应该由不得你吧,但凡换个人,你知道会发生什么吗?找我倒是挺明智的,不过这样愚弄客户,想来也不是奔着赚钱。”

    许明哲的腰伏下去,两手迎上拍动的浪花。他专注地盯着自己的手掌。

    “那就,谢谢您高抬贵手。“他漫不经心道。“您现在想做什么都可以。”

    方霏又叹了口气。自工作以来她叹的气似乎都没有这么多。

    “你看不出来我只是在花钱跟你打发时间吗?”

    上一次见面的时候,对方还能故作轻松地说点揶揄的话,作出看似配合的轻佻样子,同样是打太极,他这次似乎连卖笑的力气也没有了,但大概和他一直以来的个性也有关系。曾经初遇相谈时,活泼到亢奋的程度,带着表演一样的性质,又在那七拐八绕的的心思下,某个时候突然冷却下来,乃至于阴郁,总是这样反复无常,让她的心止不住地上下起伏,最后归于绝望。

    “…看得出来,”许明哲淡淡道,“不过那又怎样呢?”

    海水抚摸他的手臂,一种温柔的热量不断荡漾着,让浑身都松弛下去,但他还是没有抬头看方霏。

    “要cao我还是要施舍…都随便你,反正你花钱了。”

    “老板。”

    “你喜欢看我跟别人zuoai的话,我可以帮你录。…那样应该就不会犯恶心了。”

    “…和你说话挺累的,所以就这样吧。”

    他最后顿了顿,这样说,语气温冷,就像此刻的潮水,从腿边飞掠而过。

    “……说得像我逼你来的似的,你不是在利用我吗?”长久的无言过后,方霏轻声道,她的声调很低,带着磁性的低沉。“我至少不会轮jian你。“

    许明哲终于抬头看了她一眼。他眼里的女人被照得辉光满面,看不清表情。而他的手在水里撂了撂。

    “老板,”他说,“…你只是不擅长这个。”

    “…还疼吗?”方霏没有正面回答。

    许明哲浅浅地微笑,随后嘴角又撇下去。假动作。

    “许明哲。”

    对于她知道他的名字,他似乎没有太多意外,但还是微微蹙眉,似乎并不喜欢被直呼其名。

    “我是真的想要你,”方霏轻声说,“不是一天份的。”

    许明哲洗掉了手里的沙子,直起腰。

    他说:“我也没有整份的。”

    “嗯,非卖品。”她接道,“剩下的要多少钱?”

    她的声音让她自己感到眩晕。方霏想她是被晒的,头脑发热了,眼睛发昏。她拐弯抹角的言语指向一个确凿的方向,恐惧涌向了她的喉咙,而不是大脑。

    “免费。”许明哲说。“谁都行。”

    沉默横贯在他们之间,最终还是由方霏打破僵局,她轻颤的声音在凝固的空气里传动 。

    “你认得我吗?”她说。

    “…不知道,”他说,“我不记得了。”

    “哈——”

    方霏几乎是悲惨地叹喟一声,随后又笑了出来。她的笑声向来乖张刺耳,引来对方困惑的视线,随后她揉揉自己的脸,眼角挂着一点水痕。

    “乐乐。”她轻声道。

    青年的表情一霎变得空白,他迟疑地与方霏对视。

    “...乐乐。”她又叫,轻声笑了。

    她看到许明哲的瞳孔先是迟钝地收缩了一下,随后失去了与现实的连接,缓慢地放大,又放大,浑身的动作都停滞了。这两个轻快,柔软的字样,像魔咒一样把他禁锢在原地。那是她多年前在他的家中记下的,墙壁上的文字,被弃用的名字。

    两秒之后,方霏听见他沉重艰难的呼吸声。许明哲后退了一步,然后是第二步,他没有站稳,跌在地上,而她像见证实验意外成功的研究员,或者说听到咒语灵验的女巫一样,带着说不出是怜悯还是兴奋的笑容向他走去了。

    用一把多年前的钥匙开现在的锁,刻舟求剑,她做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