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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凋零》

    刀剑声不断。

    在二楼的一处隐秘阁楼里,木窗上的雕花样式映着外头的夺目灿阳,将上头无不精细的刻纹全照在了她的脸上,彷彿成了那张苍白小脸上的暗色印记。

    浑身止不住的颤抖,经过方才一番奋力的挣扎,孟莲身上的繁杂衣饰已是零落不堪,顶上的凤冠也被她扯了下来。

    在这稍显晦暗的阁楼里,她想起了昨夜被銬上脚镣手銬后的冰凉,以及无止尽的恐惧。

    她什么都不帮不了,什么都阻止不了,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心爱的男人躺在血泊中死去。

    为什么老天要待她如此残酷呢?

    虽然她所待的阁楼地处偏远,可楼下的刀剑声却清楚可闻,声声划破着她的耳膜。

    有液体滑下她的脸颊,她却懒得再抬手去拭泪,冰凉冰凉的。

    她真的好想…好想亲口告诉崔尚,她是恋着他的。

    虽然这是他们俩都深知的事,但她却从未亲口表答自己的心情。

    外头喧闹声不断,有刀剑碰撞的哐啷声,有痛苦的吶喊……她嗅觉一向灵敏,因此她可以清楚闻到一股浓郁的血腥味,从外头缓缓飘来。

    心里头有股不安在滋长,在蔓延。

    她好怕,真的好怕,好怕自己再也见不着崔尚了……

    看着身旁散落一地的鲜红布料,她抬起一隻手,从发间解下一枝贵气的玉珠发釵,然后将视线转向阁楼一角透着光的木窗子。

    她咬了咬唇角,撕去身上累赘的厚重裙摆,然后爬上那个紧掩的木窗,这个窗子是锁的,没有钥匙根本没法打开来。

    手里紧握着那隻金釵,她把发釵的尾端尖锐处对准那个锁口,解了解。

    不一会儿功夫,那窗子果然解了锁,她随手把那珠釵扔了下地,然后顺势的推开木窗。

    外头阳光乍现,带着冰雪的寒气直扑了过来,她吃力的往外看,入目处是严府二楼的景色。

    这窗子刚好仅容她一人能通过,可若是角度没抓精准就从此处跳下去,非死也是即伤。

    罢了,她如今还有什么是可失去的?

    她屏住了呼吸,奋力的鑽出那敞开木窗子,然后闭紧了眼睛,如艳红的蝶,瞬间从高处滑了下去。

    ***

    浓重的血腥味弥漫于室,整个厅堂里顿时一片血色汪洋。

    前厅里已是死伤一片,原本该是喜气洋洋的红妆摆饰此刻却衬的那满室的鲜血更加触目惊心。

    在一处偌大的房间里,刀光剑影不断,道道擦火,两人缠斗不止。

    淡色的墙面上的宝刀如今握在了那人手里,这里是严玄傲的房间。

    「虽然你我相识已久,可如今你却要死在我的剑下了呢。」严玄傲手持宝刀,嘴角带着冰凉的笑意。

    崔尚依旧不言,只是次次挡下他的攻击,利刃上闪着淡蓝色的寒气。

    严玄傲敛下嘴角笑意,开口道,「那日你闭门不见之时应该早已失去了那些掌门的信任,你是用了什么手段让他们这样帮你?」

    崔尚嘴角抽了抽,似是刻意止住脣边的笑意,「他们对舍妹可是刮目相看的。」

    严玄傲闻言,冷下了面来,突然开口道,「她如今是我的娘子。」

    「我倒不这么认为。」崔尚闪过他的一次猛攻,「你们的拜堂仪式并不齐全。」

    闻言,严玄傲持刀的手转了向,毫不犹豫的在自己手臂上划下深深的一条血痕,艳红鲜血驀然绽了开来,将那身大红喜服染上了更深一层的色泽。

    崔尚定定的看着他,几丝惊诧闪过墨色眸底。

    只见严玄傲扬起笑,抬手便将那染血剑尖狠狠刺入崔尚的胸膛,那一刀如此之深,贯穿至他的背部。

    「别忘了,我多年修习《万毒邪功》,全身上下的血液均是带毒,如今进了你的血脉,你也别想活。」

    他看着那贯穿至背部的利刃,阴森一笑,那双深褐色的凤目里也是一片血色汪洋,让那张漂亮的脸蛋看起来十分凄厉。

    崔尚紧抿着发白的双唇,握紧了刺入胸前的剑柄,一个使力便将它拔了出来。

    「咳咳咳……」大滩的红血涌出了胸口,他猛力的咳嗽,胸口痛的似是要把心都给咳了出来,烈火般焚烧般的疼。

    他单膝跪地,几丝鲜血溢出他的薄唇。

    「真是愚蠢。」严玄傲冷眼俯视着他,眼底满满都是不屑。

    崔尚费力的抬眼瞪他,汗珠沿着他的额角滑了下来,「你当年……杀了门主。」

    「那又如何?」严玄傲弯身捡起那把带血宝刀,「我早该杀了他的,早该在他选中你为下任门主之前杀了他。」

    崔尚咬牙,淡漠的双眼焚起腾腾怒火,「门主好心收养我们,视我们如己出,可你为何……」

    「你就是这点愚蠢。」严玄傲打断了他的话,瞇着凤目看他,「凡是都重情重意,最终受伤害的只会是自己,我早就领教过这个道理了,早在我爹娘死的时候!」

    崔尚凝眸看他,鲜血正从他的胸膛处汩汩流出。

    「胜负早已定了,其实你一开始就没打算要杀我,是吧?」严玄傲看着面色苍白的崔尚,冷声说道,

    「就依你那重感情的性子,我曾是你主子,你曾是我下人,无论如何你我都有一段主僕之恩,何况当年是我爹收养你的,所以你根本不可能杀我。」

    崔尚不答,只是扔下手里的长剑,然后双手撑地,吃力的站了起来。

    严玄傲抿紧了脣,看着他浑身是血的朝自己蹣跚而来,甚至还丢弃了手中唯一的武器,他如今赤手空拳,还想与他对峙么?

    他哼了一声,抬起手中利刃,毫不犹豫的朝他心窝处砍去。

    这次的攻击比上次的还要深,何况他体内已存有了毒素,该是活不久了,他究竟还想如何?

    只见那刀依然贯穿至他背部,崔尚朝旁吐出了一口血,然后抬起头,对着严玄傲弯了弯苍白的脣角。

    他没去理会胸前潮湿的血窟窿,看着自己与严玄傲正好隔着一剑的距离,然后抬起了手,掌心对准了严玄傲的心口。

    「我是不会杀你,可我现在只在乎她。」

    说完,他猛力一使力,一道强烈的内力就这么直直灌入了严玄傲的胸口处。

    严玄傲瞠大了双眸,感觉这一下便把他轰飞了出去,撞上房内另一处的淡色墙面。

    不可能…不可能,崔尚被他伤成这样,理应不可能再有此力量……

    霎那间,他跌坐在地,墙面被他撞出一个凹洞,碎裂了开来,顿时浑身是血。

    「苍絳…沉月……」

    ***

    「孟莲…孟莲…醒醒!」几声略显高亢的女音在耳旁盘旋不止,带着略略的急促。

    那人用力摇了摇她的肩膀,嘴里依然喊着她的名子,添里几丝哭腔。

    脑中的意识缓缓聚集了起来,她费力的睁开沉重的眼皮子,入目处接是模糊一片,依稀可以辨出是天上湛蓝的朦胧彩霞。

    「你可终于醒了!」高亢的女音又拔高了几分,那人松了一口气似的抹了抹额前汗,然后用温热的布巾擦了擦孟莲的额。

    「你是……」孟莲感觉自己正平躺在地上,身子底下的白雪皆已化成雪水,浸入她厚重的大红喜服,她扭过头看着蹲坐在自己身旁的女子,惊讶的唤她,「罗姑娘?」

    「叫我青青嘛。」罗素青一身茶色的粗布縟裙,笑着把她扶坐了起来。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方才发生了什么事?」孟莲立刻正色了起来,想起那满室的艷红鲜血,刺耳刀光,便是满腔的寒。

    「是崔王爷叫我来的,她说你一定会从这里逃出来。」罗素青也肃起了面孔,「说起这个,你方才倒底想了些什么,我亲眼瞧见你从那二楼的高处直坠了下来,你不要命了么?」

    闻言,孟莲垂着眉睫前前后后想了一番。

    所以她方才的确是顺利逃脱了那阁楼,并且掉下来之后便不醒人事了。

    「你说是崔尚叫你来的?」孟莲突然又道,没想到他甚至还推测了她会从这里逃出来,「他人呢?」

    罗素青无辜的怂了耸肩,指着身后明显不轻一只大布袋,「他只说叫我在外头等着你,带你到安全的地方,然后还让我带了这么一大包的疗伤药草。」

    看着那只大布袋,孟莲几乎要为他的思虑縝密而轻笑出声,可只要一想到他还有可能在里头,她便全身汗毛一竖。

    「你可有带止血草?」她看着罗素青问道。

    「有的。」罗素青马上掏了掏那大布袋,然后满满抓了一包给她,用麻布袋装了起来。

    孟莲点点头,抓了那包止血草便往怀里塞,抬头环顾了四周,再仰头看了看。

    这里是严府的后花园,梅花无数,从方才她跳下的阁楼窗子来看,这里的确是跳下来后会着陆的地方。

    她挣扎的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雪渍,一袭艷红喜服在雪地里尤其醒目,像是绽放在一片银白视线里的野蔷薇那般耀眼夺目。

    「你在这里待着,我要进去。」她对着罗素青开口道。

    「什么?可是里面现在……」罗素青欲言又止,她方才走过这里时,曾略略瞥见里头前厅的景色,喜庆摆饰固然在,但更令人触目惊心的,是那些遍地的暗红血泊,和那些横七八竖的尸身。

    「我知道。」孟莲打断了她,表情冷若冰霜,「我要进去找崔尚。」

    罗素青看着她眼中的神情,再不敢开口阻拦。

    「你在大门口外等着,若我唤你的名子,你就把你身上所有的药膏药草带进来,知道么?」

    罗素青慎重的点了点头。

    孟莲朝她感激的1笑,然后便跨开大步走到了通往前厅的大门前,身吸了一口气。

    崔尚……算我求求你,求你别死。

    ***

    房内,一室血味扑鼻。

    崔尚双膝跪地,右手握着剑柄,长剑却剑尖朝地,再无力量将它抬起来。

    许是体内的毒素已开始发作,速度之快,已流进了他的四肢百骸,让他身体已经开始不自觉的发起抖来。

    他抬眼,凌乱发丝垂至眼前,朦胧不清的视线依然可看见不远处正徒自喘息的严玄傲,方才被他所用内力贯穿的胸膛处也是艷红一片。

    「真是想不到呢……」严玄傲费力的喘着气,还不忘朝他勾起一抹笑,「没想到苍絳沉月最终竟还是传到了你手上,那集子明明已经被她给烧了,怎么会……」

    「知道为何当初门主没有选中你么?」崔尚打断了他的话,如今他的嗓音变的更加暗哑低沉。

    严玄傲没看他,亦没说话。

    「论算计人心,确实没人能比的过你,论武艺,你也确实有一番成就。」崔尚一字一句的说,彷彿每一次呼吸都是种折磨,「可你的心…却总是太过傲然。」

    崔尚又朝旁吐出了一摊血,继续道,「你我都是孤独之人,不一样的是,你总是不惜抹灭他人的一切来安慰你所谓孤独的心灵。」

    闻言,严玄傲笑了起来,由一开始的轻笑声转为张狂无比的大笑,笑的痴狂。

    崔尚只是静静的看着他笑,眼中无喜无怒。

    「我在这世上还从未看过如你一般愚蠢的人。」笑了一阵,他开口道,「她告诉我……若我不想孤,就别当傲者,可我最后…却又全然成了那唯一的孤者……」

    严玄傲笑着身手抹了一抹自己的胸口,然后看着那满掌的血腥,那双漂亮的狭长凤目里,却盈满了不知是嘲讽还是哀戚的泪水。

    他驀然伸手举起平躺在一旁地上的宝刀,淡色剑柄上微映着外头璀璨金光,他伸手摩娑着那剑,然后,一把刺入了自己的心脏所在。

    他稍稍低喘了一声,却没拔出那深深刺入自己胸膛的剑柄,只是垂着眼帘,看着他身下满地的暗红黑血。

    「你配不上她。」他说。

    崔尚没有答话,只是静静的看着他。

    「我亦是。」严玄傲又开口,脸上浮现了一丝像是在哭的笑,「这世上不可能有任何男子配的上她。」

    说完,他便倾身倒了下去,双目微开,那一袭红的刺眼的吉服上依稀用金线绣着龙凤呈祥,那好看的面容上,掛着一丝极浅极浅的笑意,像是那抹只会对她绽放的那种笑容。

    几丝无奈,几丝宠溺。

    外头的阳光霎时洒了进来,映照在他的脸上,隐隐约约的可以瞧见那苍白的面颊上划过一行泪,淡淡闪着晶莹。

    崔尚蹣跚走了过去,探了探他的鼻息,然后几乎是轻轻的,为他闔上的双眼。

    最后,他喃喃说了几句话,轻的彷彿是在梦中囈语。

    不用担心,我会好好爱她,会好好替你爱她,因为她是我们两个都深爱的女子。

    她是如此出淤泥而不染,如莲一般的清纯,因为她是一朵任谁也践踏不了的莲,因此他会好好爱她,所以……

    请别担心。

    ***

    过了几日,冬日的白雪皆因为连日来的灿阳而融化了去,庭院里的花草皆悄悄冒出了枝芽来,颇有些初春乍现的暖意。

    那日的腥风血雨,总算随风而逝了。

    孟莲坐在庭院里的1处凉亭,看着院内的几株杏树发着呆。

    那日她闯入了厅堂四下寻找崔尚,却见他倒在严玄傲的房里,昏迷不醒,她赶紧替他疗伤探脉,这才发现他中了毒,险些毒侵五脉血管。

    还好罗素青带了好些上好的药材,因此才没有导致不可挽回的后果。

    然后,等她放下心来时,遍看见一抹熟悉的身影,和她一样身穿大红色的喜服,可却躺在一旁的血泊里。

    思及此,她便猛一闭起双眼,阻止极将夺眶而出的泪水。

    「孟姑娘,外头有人求见。」一个小廝突然走至她身旁,如此秉道。

    孟莲看了一眼不远处的东院书房,崔尚还在里头疗伤,心里左右权衡了一番,然后才朝小廝点了点头,「让他进来。」

    不一会儿功夫,那小廝便领了一个男子走了过来,那人一身素色长袍,看在她眼里实在太过熟悉。

    「掌柜。」孟莲看着他,有些惊讶的唤道。

    那男子抬起头,对着她笑了笑,脸上表情不失以往的温润,可如今却又添了几分哀戚。

    「是什么风把您给吹来崔王府了?」孟莲挤出一个笑容,对他道。

    这人虽然是对自己有恩的人,可就如触景必然伤情一样,看见他,她就不免想起那日严玄傲在客栈里逮她回去的那1次。

    「抱歉打扰了崔王爷的疗伤,但我有东西要交给你。」

    掌柜掏了掏袖口,然后拿出一个用红丝绒布裹起来的物品,伸手交给她。

    孟莲有些疑惑,可却依言接了过来,然后从中拿出了里头的东西,看了看,却觉眼前越来越模糊。

    那是一只青翠如碧云的玉鐲子。

    那日她偷闯入他的房间,看到一只木箱子摆在他的案头,她难以按耐心里头的好奇,于是便悄悄打了开,而里头装的,是两只一看便知价格不菲的玉鐲。

    那时他正站在自己身后,笑着告诉她,那个玉鐲子是嫁妆。

    她那时不以为然的皱了皱眉,问他道,你要娶亲了?

    他却1把拉过她的手腕,然后把那只玉鐲套在了她的手上,她气极,可他却笑的1脸灿烂,然后说,试个大小而已,反正迟早是你的。

    眼前视线已模糊的看不清手中物,她下意识的去碰那只戴在自己左腕上的鐲子,和这个是一对的。

    「主子一直都把这个玉鐲收在自己怀里,未曾让任何人碰过。」掌柜站在她身旁,沉沉的开口说道。

    喉间难抑的哽咽瞬间传出了她的口,她抬起手,费力的摘掉自己左腕上的玉鐲子,从那日他帮自己戴上的那天起,她从未拿下来过。

    「把这两个鐲子和他埋在一起。」孟莲满眼都是泪,颤抖着把那两只玉鐲交给掌柜,然后抬眼看向远山,那里天山一线,皆是雪白。

    冰凉凉的泪水淌满了面颊,她已是泣不成声,跪倒在院内刚化成雪水的绿草上。

    她知道不会再有人陪她在大雪天里赏梅了,不会再有人吹那般悲愴的玉笛给她听了,不会再有人在她手冷的时候塞个暖手炉到她手里了,不会再有人……放一截红嫣嫣的蜡梅在她房前的阶梯上了。

    「把他跟他的娘亲葬在一起。」她又说了一句,只见掌柜点点头,应了下来。

    生前,你孤单一人,死后,我必不会让你再寂寞。

    这样,你便可再黄泉的路上与你娘相会,不会再孤单了吧……

    严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