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小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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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王府里一片兵荒马乱。粗使的下人不认识我,拦着我和荷奴不让进,后来还是唤了管家来,才放了行。 我绕过这些弯弯绕绕的回廊,径直走到卧房去。一路上,我看见下人端着的铜盆里浸着染血的帕子,匆匆忙忙往前走,不由得心惊。 屋里,太医和产公在雕花屏风后围着云翎团团转。我想去屏风后面看看他,却被荷奴拦下∶“陛下,翎殿下是男子,您进去该不合适。”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是昏了头了。这一路上都是万分焦心、浑浑噩噩,脑子里走马灯似的淌着从前的往事,又恍惚看见云翎大着肚子躺在一个阴暗的角落里,身下红了一大片,猫似的哀叫着,面色潮红,气息奄奄,用一种哀怨又渴求的眼神看着我。 荷奴扶着我坐到了一边的太师椅上。我茫然地靠在那里,发现自己什么也做不了。我的父亲崔颖,他的父亲师殷,都是死在这产床上的。管他什么世家大族的贵公子还是权倾朝野的名臣,到最后都是这样匆匆忙忙地死掉了。 我怕极了。 也恨极了。 我气得想要杀人,好像只有那种把手浸入温暖腹腔中翻搅带来的湿润温热的触感才可以让我平静。指尖一阵刺痛,发觉我已将那红木椅的扶手硬生生掰断一角,木刺刺入指尖,血如圆珠般滚落。 “陛下,陛下。”荷奴的声音把我拉回来,“太医方才回话,血已经制住了。翎殿下现下已好些了,想与您说说话。” 我站起来,踉跄了一下,荷奴忙扶住我,我问她∶“孩子没了?” “回陛下,没了。那药性子烈,才这样出血。” 屏风后面血腥味更重。见我进去,太医与仆人们纷纷跪地叩首,可我却只看得见躺在床上的那个人。 云翎惨白着脸,额上头发湿着,那样漂亮柔软的唇也是灰白的。怎么这样狼狈?可眼睛确是亮亮的,见了我,想撑着坐起来,道∶“见过陛下。” “你躺好。”我不知道该拿什么语调对他说这话,“先歇着吧。” 仆人端了碗药进来,跪在他床边想要喂他。我接了药放在一边的桌子上,挥挥手把其他人打发走了。我拿那绣着合欢花的软枕头垫在他身后,好让他坐起来喝药。 知道他一贯怕苦,我便拿着那瓷勺子搅着药吹吹,好教它凉的快些,一会让他一口喝尽了。 一时间,这屋里便只剩下这瓷勺瓷碗碰撞的声音。 “原先没想惊动陛下的。”云翎也不看我,“没成想这药性大,才闹了这么一出。” 我舀起一勺汤药吹着,语气淡淡,讽道∶“皇兄眼里竟还有我这个陛下啊?昨日叫你住在宫里你不愿,原来是想着这一出。” 云翎低着头不说话,久久方道∶“我不能将这孩子生下来。” “为何不能?你莫要和朕说什么皇家颜面一流的官腔。母皇生前那些个事,早就被编了春情小曲,都街头巷尾万家传唱了,也没见谁说什么有损皇家颜面。”我尝了尝药,凉了些了,“张嘴,把药喝了。” “还要杯清水漱口用。”他接过碗却不喝,抬头看着我,“不然口里都是那股苦味。” 我见他这副理直气壮的样子,气得快要笑了∶“你是未断奶的三岁小娃吗?喝个药这么多事。你是不是还要糖?” “要的。陛下去帮臣取罢。” 我一时语塞,拂了袖子站起身来,出去帮他取水找糖。 “别,别走,”他一把拉住我的袖子,声音里有些惶急,“是臣失言了,陛下恕罪。” 我一股子无名火冒上来,刚刚被压下的怒气往上冒。 我恼了,回过头去,一把拂开他的手,喝道:“皇兄今日,何止是失言!你还真当我没法子治你么?” 云翎被我喝得一愣。我从没这么大声强硬地吼过他。 “今日不论君臣。云翎,我问你,就算是寻常人家的兄妹,你今日之行事,是应该的么!”我口不择言,就差指着他鼻子骂了,“你当你肚子里的东西是团泥么!说有是有了就是有了,说不要就不要了,也不找太医瞧,自己随便找了个方子就敢喝!你便这样轻贱自己,便这样不把自己当回事吗!” 云翎怔怔地看着我,双手捧着那药碗,额前粘着湿发,那样憔悴,却又可怜可爱。我心里好似塌了半边,剩下一片盛怒后留下的瓦砾,露出最后半分软处。 我长叹了口气,语气也轻柔了下来∶“皇兄天潢贵胄,断不可自轻自贱。”我凑到他身前,拿开那只药碗,然后将自己整个人埋到他怀里,轻轻搂着他,像小时候那样赖在他怀里撒娇一般,“皇兄是晞儿最重要的人。晞儿不想要晞儿出事。” 他怀里的香气有一股暖意,教我想起幼时被他牵着走在御花园时,阳光暖洋洋晒在身上的感觉。我更往他怀里钻,闭上眼,想梦得久些。 良久,好似过去了万年。 云翎轻轻动了一下,道∶“陛下,起来吧。臣要喝药了。” 我这才从他身上黏糊糊地起来∶“我喂你。” “又不真是三岁小孩。”他拿起碗一饮而尽,“陛下公务繁忙,别在臣这儿耽误时间了。快回罢。” 我理了理衣裳,盯着他看了一会,方道∶“好吧。” 我站起来,接过那只空药碗出去了。 屋外太医和仆人见我出来,纷纷跪了一片。我把碗递给荷奴,问管家道∶“府中有那四面不透风的轿子么?” “有,有的。”他不明所以,“小的这就叫人抬出来。” “嗯,叫几个轿夫,抬到这屋门口来。现在。”我皱着眉,“他不能吹风,便直接抬到宫里去吧。哦对了,拿杯温水给殿下送去。他刚喝完药口里发苦。” 待那轿子停在云翎卧房门口时,我便直冲冲进屋去。云翎以为我走了,愣在那里。不等他反应,我上去一把把他连人带被子一把拎起来,直接把他卷在那床绣合欢的被子里,打横抱着出了门。 他在我怀里小幅地挣扎,又羞又惊道∶“你发什么疯,快让我下来。” “不放。”我现在才快活起来,说话调子也不自觉轻飘飘,抱着他大步出了门,外头下人跪了一片,没人敢抬头看。 我掀开轿帘,把他这一卷人横放到轿子里,看他怒目圆睁,像只恼了的猫。我乐道∶“你呢,回栖梧宫和朕同吃同住,朕看你还能作什么妖。” 说罢,我便施施然放下帘子,对轿夫道∶“起轿,送翎殿下进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