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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易角

    

59.易角



    第二日,陈隽打算再到皇冠赌场确定裘子颖的消息真实性。只不过大人物不请自来,陈隽在泰丰龙吃云吞面,一个抬头,李昱恒忽然出现在他眼前。泰丰龙的后厨见状,斩烧鸭都斩得不利索,腿和刀同时抖三抖。

    陈隽把这一幕看在眼里,问道:“英国人传你们的追债制度有问题,还分贵族、中产和底层,这是皇冠不成文的会员制?”

    李昱恒要一份烧鸭面,吃相和说话都很从容:“说起来,我也是很冤枉。这么传的都是切尔西的同行,传来传去,不过是赌场抢客的打打闹闹而已。你完全可以去看我们的债务规定,白纸黑字跟足英国博彩法的要求。迄今为止,我们追债都是先写债条,年利率百分之六累计增加,如期限内不还,我们会禁止他们进入赌场。追债也是律师按照程序诉讼至法院,而不是关起来殴打和杀人放火。陈先生,你想想,胡言乱语有什么好处,不就是看不得我一个殖民地来的人抢占资源。”

    陈隽听后,顿了顿筷子,“你想说,他们看不起你会做这么高档的赌场。”

    “准确来说,是朋友关系没谈好。这就是一个例子,我想跟他们谈,他们非要吊起自己身价不肯,现在才后悔,眼红了。”李昱恒显然话里有话。

    陈隽简直要失笑,“多余的话不必讲,只要你方才说的债务规定句句真言,我们的合作会继续下去。”

    一顿早餐过后,陈隽当即找上许俞华谈话,后者的反应与裘子颖如出一辙,想不到他竟要跟这个手段不明案底模糊的赌场老板谈生意。陈隽要让许俞华接下李昱恒的寿衣单子,先产五百件,双红大龙和凤凰月白各一半。许俞华听了觉得荒谬,笑他发神经:“我当初想接,还好没接。现在这个关头要我接就是惹屎上身,你又想害我?”

    “你相信我,”陈隽从前不对他直言不讳,现在倒真有些推心置腹,“李昱恒上门到服装厂就是一次求和的确认,和则无事发生,不和他定要讲到和为止,怎么讲,我已经明白了。现在他的意思是他压得住赌局,但分分钟可以把你和恩枝供出去。”

    许俞华装作自己被吓到,张好大一个口,接着说的都是冷嘲热讽的话:“怪了啊,我突然发现我们的角色好像对调过来,我要干净,你就说服我跟不三不四的人一起走歪,居心叵测。”

    陈隽只好冷笑,既然新一套软的不吃,唯有用旧的那一套,“你想干净到哪里去?这事情是你先挑起来的,这朋友也由你结交,趁我去旧金山,二话不说就把恩枝带去赌场,你还是你,就是这样的作风,而我始终要替你擦屁股。你知不知道你有可能见不上亲生父母一面。”

    “你闭嘴,要不是为了证明没有这破瘾也能发挥作用,我才不去,”许俞华果然被激得恼羞成怒,“我做得没错,朋友已经找来了,大家也欢喜,现在怎么交这个朋友就看你这个屁股擦得够不够白净。你天生就是给我擦屁股的料,弄明白了吗!”

    陈隽一震,望着他的面目,知道争论没有意义。他的言辞是退步让却,但要求不容置喙,说:“好,我天生是这样的料,如果你真的想我擦得好,那就麻烦配合我,接下这个单子,对所有人说是我逼你做的。这次你做好人,我做丑人,不管怎么样,全都怪在我身上。”

    许俞华愣了愣,随后难以置信地大笑。他思考了五分钟答应,为的就是看他跌落,原来还有些防备,现在却期待他如何表现这个丑人角色。自此之后,许俞华开始全身心行动,他认为自己本就是被逼的,所以毫无假扮的痕迹,携合同去皇冠赌场谈生意的时候要多委屈有多委屈,让工人开工也是要多凄惨有多凄惨,把问题全部推到陈隽身上。那一瞬他多年未遂的愿望成真,简直大快人心。终于有这一天,陈隽成了那个在剪裁缝纫车间被嚼舌根、到茶馆和豆腐坊受人埋怨的对象,甚至在三十三号大楼和歌舞厅都能听见他黑心的谣言——从前他陈隽赤城待人、肝胆相照,如今是不分青红皂白就压迫华工、与赌场老板勾结欺负他们的混蛋。苍蝇不叮无缝蛋,一个巴掌拍不响,他的口碑一落千丈。相反,许俞华调整劳作时间,缩短工时,并且发放津贴,又让于主编找作者写新闻文章,突出服装厂高层出现变故依然逆流而上,工人理应得到更好的待遇。大家的怨言一下子少了许多。

    比起这些,真正让陈隽消沉的是他们把李先生在警察局去世的旧账翻出来,诘问这寿衣是不是为李先生而做的,如梦初醒地把他当年留蓓琪在歌舞厅导致的过错数落千万遍,他打算左耳进右耳出,却发现连珍珍都不给他好眼色。这回,许俞华又跳出来讲话,他确实是为了蓓琪才讲的,蓓琪没有对不起歌舞厅,大家就这么被他打发走了。

    许志临已经听闻两人这一事,让陈隽到牛津街吃顿饭。他那高谈阔论的书架摆着中英巨著,沉沉的一本史论拍到桌上好似叩问。然而,陈隽知道许志临没有生气,只要他和许俞华两个人互相成全,还是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白脸能让大家觉得顺明堂值得信任,那就没有问题。他的口碑并非不可替代,假如许俞华慢慢积攒起来,许志临反而更高兴。

    史论一静,许志临发问:“唱红脸是什么感觉?”

    “没感觉。”陈隽答得平淡。

    许志临也算养育他多年,像陈生一样熟悉他的脾性,“委屈就要说出来,别硬撑。”

    陈隽望着那本至厚至沉的史论,说道:“现在珍珍已经不想搭理我。”

    “不成问题,我看你想得挺清楚,这么做是值得的。”

    “许老板不想俞华出事,我不过是少根筋,伤不到哪里去。”陈隽算好这笔账。

    许志临无言地笑着,拍拍他的肩膀,请他吃完晚饭,把史论包好送给他,连同玛丽娜烘焙的巧克力也装进袋子给他带走。陈隽不想要这本沉甸甸的书,倒是收下玛丽娜的巧克力,把它送给珍珍。

    从格罗夫纳到爵禄街不需要半小时,隔了一个礼拜,格罗夫纳无事发生,爵禄街却发生很大的变化。裘子颖一个人到泰丰龙吃晚饭,发觉陈生闷闷不乐,问过才知道陈隽最近跟皇冠赌场的老板谈生意被人骂得很厉害。她念着他如何活该,思考怎么讽刺挖苦他的所作所为,可是吃完晚饭,她到歌舞厅看见他孤零零地坐在吧台,手里捧着最烈的伏特加,她又心疼起来。

    裘子颖来到他旁边坐下,接过一杯酒保递来的水,问道:“经商很重要吗,你一定要跟他谈这笔生意,把自己的声誉弄到这个地步。”

    陈隽听见她的声音,有些醉,以为做梦,转过头望着她的眉眼,才发现她在自己的身边。经商重要与否都已经做了,没有回头路。坦白说,他没有证据表明李昱恒的清白,但他决定做,就是在跟李昱恒赌一个不值钱的有情有义。他喝一口酒,静静地看着她,笑了笑:“有没有想过,我可能配不上你,你现在是大使馆的记者,光鲜亮丽,我一意孤行跟不明不白的人谈生意,被人扔臭鸡蛋。”

    她低头看他手里的伏特加,“我不喜欢你这样。”

    “怎么样,固执己见,不求上进,唯利是图?”陈隽不介意别人怎么看,只是不想她再次对自己冷漠无情。

    裘子颖摇头,“谈情的,没有配不配的说法。”

    “子颖,”陈隽的声音有醉意,“我配吗。”

    她的心揪起来,“你不要这样。”

    “你问我经商重不重要,我可以回答你,这是我欠的,也是我选择的。如果当初我没有接受许老板的钱去读书,没有和俞华发生那些事,我就是泰丰龙后厨的洗碗工,不会去经商。”

    裘子颖抚摸他的脸,“还不够吗,早就还清了。”

    他难得想不通,把头埋在她的肩膀,掌心覆盖她的手背,裹着她摸自己脸的手,眼眶一热,爱惜得叹气,脸guntang得要命。她发现他真的喝醉了,从没见过这副模样,估计他醒来要忘得一干二净。他回不了家,只能睡在包厢,她给他敷额头、喂醒酒药,哄着他,不知不觉也困了,睡倒在他身上。醒后,她发现自己并没有趴着,而是好好地沉进他的臂弯里。

    即使李峰死了,服装厂没过几天就稳步运作起来,还开展着一批寿衣的制作。查理斯认为不能放过,他借追查李峰之死为由,派两拨人到赌场和服装厂检查。警察的到来等同于遭殃,众人怨气冲天,愈发埋怨陈隽。

    警察来到服装厂,许俞华作为雇主自然也被要求在场。他带他们查看这里的布局,一个样品制作区、一个裁剪缝纫车间、一个质量检控区和一个包装出货区,基本合格且完善。他们要求他出示出口项目书,书里写着出口国主要是意大利和法国,合作期有五年那么久,而美国是在这一年才被新增上去的。

    一个牵着警犬的警察注意到年份的细微差别,怀疑地问:“这里的项目有哪些是李峰谈下的?”

    许俞华敲敲那一栏,“美国,今年年初搞下来的。”

    “怎么谈的。”

    “拿货谈的啊,李峰说他们要呢绒,我们就出呢绒。第一轮出口的钱已经到账,第二轮没有。”

    “第二轮出口是什么时候?”

    “上个月。”许俞华答道。

    警察立马记下来,问:“意大利和法国的合作期那么久,是你谈的还是李峰谈的?”

    “都不是,我父母很早就谈了下来,后来他们直接把这两个交到我手里。”许俞华配合检查费那么多口舌,现在口渴得发癫,面对警察也是一贯没耐心的语气,“如果你想问李峰有没有管,肯定有啊,我又不能分身。”

    警察确实想要问这个问题,既然已经得到答案,也就继续下去,没有计较他的态度。他们去往包装出货区,这片区域有一个待出口货物的储藏仓库和四个包装台。然而,他们在这里待得时间最久,侦查到的结果却最少。警犬没有闻出异样,储藏仓库的所有货物都正常。

    临走之前,警察例行公事一问:“你知不知道李峰生前接触得最多的人是谁?”

    许俞华跟李峰只是合作关系,不清楚那么多,“工作上应该是我和我父亲,其他不知道。”

    “他有赌博的习惯?”

    “没发现。”许俞华开始回忆,想起一些事情,说:“见他进过一次皇冠。”

    “厂里的账本有没有问题,他是否挪用公款。”

    “没有,进进出出都经过我父母把关,他们精得很。”

    “这段时间有没有发现李峰的可疑之处?”警察继续问。

    许俞华作鹦鹉哥传话:“工人说他最近不怎么到厂里,偷偷旷工,到了也魂不守舍。”

    警察点头,检查完服装厂,暂时得到那么多信息,收队回威斯敏斯特警察局。另一边,赌场的检查还在进行当中,警察要求李昱恒提供李峰进入赌场的次数,他们发现李峰只有一次进入皇冠,兑换筹码五十英镑,玩的是纸牌游戏。口袋债条写三百英镑,而他确实欠皇冠三百英镑博彩债务,不过李昱恒提了一句,这债才刚刚开始,又是李峰力所能及的金额,他李昱恒完全没有必要以死相逼,并且那债条是假的,不要随口诬陷皇冠。查理斯按照惯例开大会,整合两拨人的线索,确认李峰之死是关键,找出凶手是谁很重要。由此,查理斯命人将李峰的遗体带去法医部门进行检验。

    法医尸检、取证、鉴定和整理报告需要七到二十天,期间众说纷纭,人心惶恐。从前华人无故而死,即使为此报案也不至于引起警察这么兴师动众,如今动静大得让陈隽察觉出苗头——警察非常关注杀死李峰的凶手。陈隽让钱继山打进警察局套消息,十天以后,钱继山使尽关系拼凑一些内容。李峰被鉴定为他杀,尽管刀具上的血迹和指纹都属于李峰本人,但是刺入的力道不是自缢所致。

    “消息很乱,不知道是不是故意放出来混淆视听的。有的说李峰的左手手背皮肤有青淤,尾指指骨关节的软骨有瞬间的磨损,也就是他主动握刀,被凶手用蛮力包裹着,一下子就捅死了自己。有的说他刀痕有五厘米长,头尾深浅不平,说明有外力致他划伤自己,但跟前一个说法不一样的是他发力作出过抵抗,拉锯一段时间才被刺进皮肤割断动脉。”钱继山从警察局听来这些话。

    “他们还没查出凶手?”陈隽只问这一句。

    ”没有,警察初步怀疑是李昱恒那边的人所致。”

    陈隽点头,直觉这里有大鱼潜伏,让钱继山多跟跟。钱继山灵光一闪,提及一处他认为陈隽必定感兴趣的点:“听门口新来的保安瞎聊,有位白白净净的女士背着书包一腿淤泥进出警察局,他们以为又是哪个惨淡落魄的学生被丢弃,谁知道茶水和饼干服侍,好生招待。我不以为然,直到他们说这女士走过身上有一股香味。”

    “桂花?”陈隽皱眉。

    “正是。”

    陈隽想到裘子颖的性子,不觉出奇,其他不足挂齿的蹊跷刚在脑里闪过又顷刻消失。他来不及深思便随之而去,唯独可以确定的是,她一定知道李峰已经死去,而那晚她去赌场也是为了这件事。他不知该说她心大,亦或是她放不下,既然已经到格罗夫纳为大使馆工作,就该抛开爵禄街这边的琐事。如今这点新闻还够得上她的眼睛,他无法想象她有多少精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