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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

    

腊月



    腊月二十九,天气晴。

    汀雨楼是刚刚开业一年的餐厅,但很受欢迎,餐位常常要提前一个月预定。从门口向里五步,正厅墙壁上挂着一幅摹仿的《万壑松风》。松树亭亭如盖,万壑清泉奔涌,山与山间隐约可见几座茅屋与楼阁,四周升腾的云气似乎正在沿着山脊流动。

    巨幅画作下的桌子上放了一个仿汝窑天青无纹水仙盆,里面聚生的仙客来水仙长势正好,哪怕现在是不好养活花的季节。

    凝雨打量着周边环境,小声啧了一声。

    这餐厅选的一看就知道是梁霁的风格,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曲高和寡。

    记得刚刚来到梁家的时候,梁霁正从阳台上往房间里收花盆。她见识少,哪知道这玩意儿是水仙。凭借自己的生活常识,她扫了一眼就下意识开口:“这大蒜长得真好。”

    后者一时没回答她的话,但脚步猛然停住了。

    正当凝雨纳闷时,他漠然地低头看了一眼这个突然多出来的、比他小许多的meimei,一分钟后才冷冰冰地扔下四个字:“这是水仙。”

    凝雨想到这里,不禁挑眉,随手将口袋里的烟盒稳妥地转移到了自己的包里。穿着旗袍的服务员从门口带她到第一间包厢,轻轻为她推开了门。

    凝雨是最后一个到的,毕竟四年都没回家的人谁也没指望她会在今天准时。包厢里的长辈都已经落座,听到门打开的声音,原本的交谈声瞬间减小了许多。

    凝雨抬头,目光直直地看向自己对门而坐的父母,眯着眼笑了笑。

    “mama,对不起啦,我迟到是因为航班延误了。”

    梁齐声和凝霜其实没想到凝雨会答应回来,毕竟她都四年没有回家了。凝霜看着四年未见的女儿,眼圈开始隐隐泛红。梁齐声叹了一口气,在桌子下轻轻拍了拍妻子的手背,低声道:“小雨回来就好,别说其他的。”

    梁家的亲戚不是不清楚梁齐声的继女一向是个我行我素的人,和他们两口子吵架真的能赌气四年不回家,但这是人家家务事,作为亲戚也不能多说什么,何况一家人哪有过不去的事儿。

    梁晋连忙将身边的椅子拉开拍了拍:“小雨,过来坐。”

    他一面招呼,一面接过她脱下来的外套,把外套和她的包一起挂到旁边的衣架上。

    “小雨,大伯和伯母点的都是你爱吃的菜,我还点了一道鲜虾豆腐,你最爱吃这个。”梁晋拿过她面前的小碗,舀了满满一勺虾仁和豆腐放到了她面前,“别烫着,先冷冷。”

    “你还记得我喜欢吃什么,”凝雨落座,向他的位置靠了靠,低头先喝了一口茶,“哥。”

    这个字从唇间滚出来,如同一粒石子轻轻落到玻璃盘上。她余光察觉到对面那道若有若无的目光似乎短暂停顿了一下,随后那个人继续夹菜,平静的像什么都发生一样。

    凝雨侧了侧身,头微微向梁晋的方向倾去,抬手挽住他的手臂:“哥,你对我最好了。”

    梁晋是梁齐声弟弟的儿子,算是她的堂哥。这四年她谁都没联系,唯独和梁晋联系比较多。梁晋心疼她一个人在外面,每个月都转零花钱给她,凝雨一向是只收不花,逢过节的时候再买礼物寄给他。

    “小雨,你怎么瘦了这么多?”

    梁晋低头看着她枕到自己手臂上的脸,伸出左手捏了捏她的脸颊。凝雨一米六四的个子,体重不到九十斤,因为胃不好所以总也吃不胖。

    “被导师摧残了三年,肯定要瘦,”凝雨一边吃一边答,“今年总算毕业了,不过毕业半年才知道还有比导师更可怕的东西——上班。”

    他又舀了几勺乌鸡汤,用公筷将鸡rou细细地撕下来放到碗里,听到她的回答以后轻轻叹了一口气。

    长辈在聊天,他们偷偷说话的音量也低。凝霜抬头看向对面的两个人,轻轻咳了一声:“小晋,你别这么惯着她,让她自己夹菜。”

    坐在凝霜身旁的人闻言终于又抬起头。他看向对面墙上映出的两道影子,人影和外面映进的人造花影重叠,花瓣的碎影遮住了她影子的轮廓。凝雨一手揽着梁晋的手臂,一只手拿着勺子喝汤。

    他静静看着墙壁上的影子,拿着筷子的手停住,但只略微停顿了几秒,无声无息地又慢慢放了下来。

    “哥,我要吃那个螃蟹。”

    凝雨全然当什么都看不到,眼一瞟就瞟到了对面的大闸蟹。梁晋将桌盘转了过来,夹出一只蟹放到盘子里。凝雨爱吃螃蟹,但不愿意自己剥,她从小就爱撒娇,管谁剥的,反正能吃到嘴里就行。

    梁晋用纸巾擦了擦手,将大闸蟹的蟹腿拆了,把剥好的蟹rou都聚到壳子里,滴了几滴醋汁在上头。

    梁笛安看着一边剥蟹一边说悄悄话的两个人,不禁笑了笑:“小雨,怎么不和小霁说两句话,你们以前不是很亲的吗?”

    席间谈话的声音忽然小了。

    凝雨正低头喝汤,闻言头都没有抬,将嘴里的鸡rou咽了下去才抬头:“叔叔,他工作忙,我们现在不太熟。”

    席间安静了几秒。

    梁霁喉头的酒慢慢滚落,胃里升起的灼烧感让他端着酒杯的手指不由得轻轻颤了一下。他看着对面的凝雨——她正在吃梁晋剥给她的蟹rou,低着头像是在和他说着最近发生的趣事儿,梁晋看起来被她逗笑了,无奈地叹了口气。

    一声声“哥”,叫的清脆又利落,带着些撒娇的意味。

    他面无表情地凝视了对方片刻,随后低下了头。

    凝雨吃饭的时候爱喝点小酒,梁晋不准她喝白酒,点了几瓶果酒给她解馋。果酒也有度数,喝多了会上头。酒过三巡,长辈都喝得醉醺醺的,她从包里将烟盒掏出来攥到手心里,起身走向卫生间。

    汀雨楼的卫生间在走廊尽头,开着的窗送进微冷的晚风,隐约有烟花声传进来。

    她弯腰拧开水,捧起水浇到脸上,耳边从刚刚开始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似乎在她身边停了下来。

    凝雨直起身体,从旁边扯了一张纸巾擦着脸上的水。光亮的镜面上映出她身旁人冷肃的面容,梁霁略微弯腰将衬衫的袖口挽到了手腕处,拧开了水,一言不发地洗着自己的手。

    他比她高一个头还要多,几乎快挡住了墙壁侧面的灯照来的光线。

    她没作声,瞥了一眼他衬衫下面的西裤,用纸巾擦干了自己的手,转身准备回去。

    水流的声音蓦然停止了。

    “凝雨。”

    梁霁的声音很低,淡然平稳,似乎带了一点醉意,但在这样的空间里仍能让人听得清楚,像《万壑松风图》里涌动的流云,缓缓在狭窄的空间里晕染铺平。

    他也抽出一张纸巾擦着自己的手,看向镜子里映出的她的背影。

    “和我不熟?”他斟酌着自己的语气,像是不想让自己的行为显得太不体面。说话间语气一停,他将纸巾扔到一旁的垃圾桶里,高大的身形挡在了她的身前。

    “你偷偷跑进我房间坐在我身上磨的时候,为什么不说和我不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