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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和他的天下(三)

    2022.1105更新

    江澄生日快乐~!

    感谢@ 喜欢澄澄的程程,要是没有她就没有这一篇天下三

    读者有反馈作者才能打鸡血呀~

    麟德十三年五月,江澄接到了大同府虞牧递来的一封奏折,漠北匈奴十三部落中的鹰部出了一位岱钦单于,目前已经兼并了五个匈奴部落,有一统漠北威胁中原的趋势。

    北方游牧民族的边患,一直是中原王朝重点关注又特别头疼的一个问题。本朝开国皇帝武安帝曾经四次御驾亲征平定漠北,战后匈奴元气大伤,原本强大的匈奴分裂成了十三个部落,两百年来虽然经常有小股匈奴骑兵sao扰边境,但一直未对中原造成真正的威胁。

    如今岱钦单于统一了匈奴六部,他下一步的动向会是什么?岱钦能不能一统匈奴十三部落,未来会不会南下中原?

    江澄口述,丞相长史严礼用朱笔在折子上写道:知道了。密切关注匈奴与岱钦动向。一月一报。

    然而江澄还是低估了匈奴人的骄横狂妄。

    仅仅五个月之后的麟德十三年十月,大同府虞牧、代郡郡守、定襄郡郡守纷纷上书,匈奴岱钦单于率匈奴六部进犯我幽州代郡。

    十一月,江澄决定亲自带兵迎击匈奴。他把虞敏从东都洛阳调回长安接管京城防务,命李茂率兵三万从洛阳北上大同,自己率兵七万,加上大同府虞牧的三万军队,十三万汉军在大同会和后出云中郡直奔匈奴鹰部老巢狼居胥山。

    在经过两个月的详尽准备后,麟德十四年二月初一,刚刚过完正月之后的第一天,七万大军从长安开拔,军容整肃,旌旗风展。

    江澄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调动大军北伐匈奴的事一个字都没跟刚满十三岁的小皇帝讲,也吩咐过所有人,不许拿这件事去劳烦皇帝。

    大军开拔十几天以后的一个傍晚,军队刚刚驻扎下来,江澄正一边牵着他的坐骑“白露”一边与侍卫长郑文彬巡视营地埋锅做饭的情况,忽然,他看到有个营帐旁站着三个着普通士兵服饰的人,其中一人的背影不知怎的熟悉异常,不知在哪里见过。人影一动,那三人朝着反方向走开,江澄一声断喝:“站住!”人影便站住了。江澄扔了马缰绳,快步走过去,那三个人直挺挺地背对着他站着。江澄气极反笑,拿左手揽着其中一个人的肩膀把他强硬地掰过来,果然见到一张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脸,是麟德皇帝金凌本人。三人中的另外两个是御前侍卫陆机、高远,两人见状忙跪下请罪道:“卑职知罪,请大帅责罚。”

    江澄轻蔑一笑:“果然。我的队伍里怎么可能有小孩子。”然后讽刺陆机高远道:“你们两个倒是’称职’,你们君上要跑到龙潭虎xue里面掏虎崽,你们忙着递耙子递背篓,是嫌你们君上死得不够快吗?”

    陆机高远连连磕头:“卑职知罪。”

    金凌知道自己这次又闯了大祸,但又慌乱得不知道该怎么应对,只好故技重施,双手握住江澄的左手摇起来:“舅舅你别生气了,阿凌求你别生气了,阿凌知错了……”

    小皇帝的手很凉。

    农历二月的黄河北岸,寒风如刀,滴水成冰。

    江澄在心里轻轻地叹了口气。他甩开了金凌的手,双手解开胸前的系带,解下自己身上的虎皮披风把金凌囫囵裹在里面。

    这块虎皮的来历有点不寻常。当年江澄的母亲燕国夫人虞氏镇守渔阳时,有一天早晨起来发现军马所的泥墙被掏了一个洞,满地横七竖八的全是军马的尸体。被咬死的军马一共三十六匹,只有两匹被啃食过,其余的军马都只在脖子上被咬出个大洞,看来这野兽不仅仅是为了吃,还有享受猎杀的乐趣。燕国夫人带着军队在周围细细搜寻,果见一只吃饱的吊睛白额猛虎趴在草丛里休息。燕国夫人果断搭弓便射,白羽箭射中了老虎的脖子,它受了惊但并不致命,灵活而迅捷地消失在山林里。燕国夫人不眠不休地追了它一天一夜,才终于在山坳里堵住了它,得到了这块虎皮。

    江澄虽然把自己的虎皮披风给了金凌,但嘴上仍是不饶人道:“不好好在长安呆着,吃饱了撑得跑到这儿来,明天把你脚趾头冻掉了你才长记性。”随即转身道:“郑文彬。”

    郑文彬走过来,跪下:“卑职知罪。”

    江澄道:“还有谁参与了这件事。”

    郑文彬:“……还有韩遂将军,廖青将军。”

    好哇,这次出兵带的三位高级将领,都是江澄的心腹,郑文彬、韩遂、廖青,全军覆没。感情把皇帝塞到我军营里面当小兵这件事,郑文彬知道,韩遂知道,廖青知道,就我不知道。江澄气得差点跳起来但又不得不强行忍住,咬牙切齿道:“祸起萧墙。不论外表看起来如何固若金汤,从内部攻破便是了。”

    郑文彬道:“大帅请息怒。欺瞒大帅是死罪,但卑职这么做全都是为陛下考虑。您出兵匈奴却不曾告知陛下知晓,陛下专程去相府寻您却只见人去楼空,陛下日夜苦思,担心您的安危……”

    江澄不耐烦地道:“闭嘴。宣韩遂将军和廖青将军到帅帐。”好家伙,郑文彬一针见血,直接戳中了江澄的痛处,江澄自己心虚,只好叫郑文彬闭嘴别来烦他。

    韩遂一进帅帐,便见到江澄负着手站在高台之上,身形挺拔,整个人如同一柄剑一般锋利决绝气势逼人。侍立在侧的是穿得像个普通士兵的麟德帝。帅台之下跪着廖青、陆机、高远。韩遂赶紧向旁边的郑文彬使眼色求助,郑文彬一脸无奈,小幅度地朝江澄的方向扬了扬下巴,韩遂没有明白他的意思,一脸惊疑迷惑,还要出声询问时,只听高台上的江澄道:“韩伯顺,你可知罪?”

    韩遂只好上前来,在廖青旁边跪下。

    郑文彬在后面仔细地把门帐栓好以防外人知晓,然后恭恭敬敬地跪在后面。

    经过询问,江澄才得知了事情的全部经过。

    原来那天金凌像往常一样兴冲冲地跑到丞相府找江澄,结果却是人去楼空,江澄的亲卫撤了个干净,偌大的丞相府只剩下一个老管家带着几个厨娘小厮丫鬟。江澄本人如同人间蒸发一般,遍寻不着。金凌急得直掉眼泪,老管家虞敬山劝道,老爷率军出城已经有五日了,陛下还是早些回宫,静候佳音吧。金凌不听,执意要去追。陆机苦劝无用,只好同高远一起,随麟德帝骑马出城追赶大部队。三人晓行夜宿,追了三日终于追到。郑文彬在行军中一直陪在江澄身侧,陆机怕打草惊蛇,于是骑着马到大军尾部找到了压阵的韩遂。韩遂是个直肠子又是个大嘴巴,丝毫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直接就把皇帝来到军中的事告诉了廖青。廖青谨慎,趁着郑文彬身旁没人的时候把此事告诉了郑文彬,想与他商量。这才有了后来郑文彬把皇帝与御前侍卫编入后勤兵被江澄发现的事。

    江澄道:“陆机、高远,玩忽职守,三十军棍。郑文彬、廖青、韩遂,违反军令,私相授受,欺上瞒下,三十军棍。”他冷笑一声,话语比刀剑锋利,“大战在即,我怕你们在安乐乡繁华地呆久了,呆得骨头都软了,提前给你们松快松快筋骨,省得上了战场提不动刀举不起旗,给朝廷丢人。”

    军棍不比廷杖,廷杖还能放水,轻的不过是皮rou伤,休息一晚上就没事了,重的可以打断腿打断腰,落得终身残疾或者死亡,端看行刑之人的意思。军中的军棍却是不同,江澄治军极严,上至主帅下至士兵一视同仁,每一棍都是实打实的,二十军棍即可见血,受了三十军棍的人得有三五天下不来床了。

    江澄忽然想到另外一件事:“还有,麟德皇帝不在宫中的事必须严格保密,事情只限在场的人知道,你们把嘴巴给我封牢了,要是再有多一人知道,军法伺候。”

    众人称是。

    江澄继续道:“军中没有什么皇上陛下的,别说漏嘴了。从今天开始陛下化名虞彻……”江澄话没说完,金凌忽然惊叫道:“呀!舅舅你知道了!”

    金凌长到十多岁的年纪,宫中寂寞实在呆不下去,就经常换上便服出宫去玩,有时去江澄的丞相府有时去长安闻名的春花秋月楼,京城好吃的好玩的都玩了个遍,江澄懒得管他。他在宫外的时候化名江彻,装成一副富贵公子模样。

    江澄白了他一眼:“我什么不知道!”然后继续说道,“陛下化名虞彻,跟在我身边做一名普通亲卫,陆机高远也编入我的亲卫军。陆机、高远,你们两个必须时刻跟随在皇帝身边,我领兵作战并不能时时兼顾皇帝的安全,皇帝就交给你们俩看顾,若是出了什么事情,你们提头来见。”

    陆机、高远道:“卑职领命。”

    当天晚上。

    江澄已经睡下了,忽然听到营帐门口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这极不寻常,江澄的营帐外永远有二十名亲卫戍守,没有什么能瞒过他们的眼睛。江澄披衣坐起来,拿火折子点亮了蜡烛,道:“什么人在那里?”

    不是预想中的卫兵,帐帘从中间分开一条缝隙,金凌不敢进来,身子都在外面,只把脑袋探了进来,委委屈屈地道:“舅舅,我睡不着……我营帐里好冷……”

    江澄道:“每个人的棉衣和火炭都是足量发放的,难道还少了你的不成?”

    金凌反驳道:“可是你这里就是比别的地方暖和……”

    “……”江澄被噎得哑口无言。金凌说得没错,他营帐里用的炭盆甚至比其他将军那里多一倍。江澄特别怕冷,这件事他身边的人包括金凌都知道。以前每到冬天江澄都很少出门,喜欢呆在炭火烧得旺旺的室内,偶尔出门也是貂裘手炉样样齐全。

    江澄抱臂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无可奈何道:“进来吧。”

    “呜呼!”金凌欢呼一声跑了进来,江澄这才看到他睡衣外面裹着虎皮披风,怀里抱着自己的被子。小崽子有备而来是吗。

    金凌蹬掉鞋子上了榻,从江澄身上爬过去把自己的被子放在里侧,又把虎皮披风摊开仔仔细细给两人盖好,在床榻里侧乖乖躺好闭上眼睛。江澄知道他不过是装模作样,便又威胁道:“好好睡觉听到没?不许闹我。不听话就把你扔出去。”

    金凌闭着眼睛使劲点头:“嗯嗯!”

    江澄这才吹灭了蜡烛,重新躺下来。

    金凌很小的时候总在夜里哭闹不休,最后经常演变成宫中府中包括奶妈宫女侍卫小厮总管在内的大混乱。是江澄恩威并施,大棒加酥糖加威胁加许诺才把小娃娃安抚好,从那之后金凌便一直跟着江澄睡。到了金凌十岁的时候,江澄用上了点强制手段把他送回宫里,并且态度坚决,以后一过了晚饭时间就开始赶人,不准金凌再留宿丞相府,金凌虽然老大不情愿,但最后也慢慢习惯了自己入睡。

    黑暗中对方的呼吸声都清晰可闻。金凌只安静了一会儿,江澄便感觉到金凌在被子底下轻轻地踢自己。江澄装睡,故意不理他。金凌踢了几脚以后见达不到目的,又把脑袋钻进了被窝里,头下脚上拱来拱去。江澄用余光看到虎皮下鼓起一个大包,小孩子像找不到方向的小动物一样埋头乱拱,他刚想笑,金凌便一头钻过两条被子之间的缝隙钻进他的被窝,嘴巴凑到他的耳边:“舅舅我睡不着,陪我说说话呗。”

    孩子尽量在压低声音,但实际上却也没压低多少,那声音就在江澄耳边响起,简直可以说是震耳欲聋。

    江澄一把把金凌从自己耳旁薅下来,却正好被金凌抱住了手臂。

    江澄懒得跟他闹,探过身子把拱乱的被子给金凌盖严实:“睡觉。”

    金凌不动了。然后又在黑暗中讲起话来:“舅舅,我不准你去。我不想你上战场。”

    江澄不理他。

    金凌又道:“书上说战场’刀剑无眼’,你受伤了怎么办呢?不要去打仗了好不好?咱们回家好不好?”

    江澄哼了一声:“国家的事小孩子懂什么。”然后又尽量耐心地解释,“带兵打仗又不是村头打架。我从小在军队里面长大,知道怎么砍人,也知道怎么躲闪,知道怎么才能不被砍。懂吗。我八岁起就跟随我母亲驻守渔阳郡,熟悉漠北就像熟悉我的掌纹。我十八岁那年,为了捕猎一只白狼王,在大雪中的芦苇丛里埋伏了三个时辰……”

    江澄忽然住了口,后知后觉发现自己说漏嘴了。既然他年轻时身强体健不畏冰雪,那为何现在又开始怕冷了呢?

    金凌没有注意到这个细节。听了江澄的话他兴奋地手脚并用爬上江澄胸口:“小时候?舅舅,再多讲讲你年轻时候的事呗?”舅舅好像从生下来就是他的舅舅,从来没有听他讲过他年轻时的事。

    江澄又把他薅下来:“不讲!睡觉。”

    感觉出金凌又想一骨碌爬起来,江澄威胁道:“再闹就回你自己营帐睡去!”金凌这才又乖乖躺好。江澄也重新躺下,嘲讽加训斥道,“今天他们五个人都是代你受过,一人三十军棍一共一百五十军棍,打的应该是你。可惜啊我打不了你,只好打他们。”

    金凌“嘁”了一声,道:“你平时在演武场上打我打得还少吗?”

    江澄:“这有什么问题吗?学武哪有不吃苦的。我娘当年就是这么教我的。到你怎么就不行了。”

    金凌气呼呼地鼓着腮帮子不再说话。江澄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睛。

    黑暗在这时也显得温柔而包容。江澄都快睡着了,忽然感觉两只温暖干燥的手顺着自己的手臂摸索下去,把自己的右手包裹在掌心。哪怕动作再温柔,江澄也感到一阵刺痛。骨头上的裂缝和细小骨碎是伴随终身的。平时他特别忌讳别人碰触到他的旧伤,敢随随便便就摸老虎屁股的全世界就那一个。

    金凌道:“我听严长史说,你的伤是在大牢里面落下的。是我爷爷天狩皇帝降旨把你下狱的。”

    江澄:“都是过去的事了。”

    金凌在黑暗中轻轻地叹息,“如果当初有我在就好了。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如果当时在位的皇帝是我,我一定保你,一定不会让你受伤。”

    江澄刚才还迷迷糊糊地似睡非睡,听罢这话又清醒了,紧紧拧起了锋利秀美的眉毛,“金凌。听听你讲的什么话。’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那后面接的是什么?’恨不生同时,日日与君好。’你作为一朝天子,这种话怎么能说出口?秦重天天都在教你些什么?yin词艳曲吗?等我回去一定打他屁股。”

    金凌撇撇嘴,只好不再做声,想先躺一会儿再起来找江澄说话,可是被窝里实在很暖很舒服,躺了一会儿金凌便睡着了。

    麟德十四年三月二十六,大军到达并州大同府。虞牧率军出城五十里相迎。这对几年未见的表兄弟在马上相逢自然无比欢欣,然而当虞牧看清江澄身旁那个亲卫的脸时,实在不知道该不该行大礼。他尴尬地拿眼神示意江澄,但江澄早已经习惯了金凌在旁跟随卫护,见怪不怪,无法察觉到虞牧的尴尬无措。虞牧想问又不敢问,一路上都表现得不大自然。

    大军在城外扎营,虞牧和比他们早到十几天的李茂将军一起被迎进帅帐,江澄和众将已经在那里等他们了。简单而又热烈的寒暄之后,江澄展开巨大无比绘制在丝绢上的北境地图,同众将一起开始讨论路线和战术。

    直到暮色降临以后的晚饭时间,江澄才遣散众人,单独留下了虞牧一个。金凌见到最后走的郑文彬关好了帐帘,才把手中的长枪一扔,扑进虞牧怀里:“表舅!阿凌想死你了!”

    虞牧被他冲得猝不及防,但仍旧把孩子抱起来掂了掂:“陛下又长高了,也长胖了。”随即向江澄问出了那个他疑惑了一路的问题:“阿澄,你怎么真的把皇帝带到漠北来了?这里不是他该来的地方。太危险了。”

    江澄心说你可不知道这小娃娃给我惹了多少麻烦。但嘴上还是对虞牧说:“我带他来军中历练历练。’天子守国门’,这也是他的责任。还有他的流风回雪鞭,练得也就是一般般,最近还十分懒怠。他总在抱怨我不肯亲身示范,这下好了,表哥你来帮我示范,看他还有什么话说。”

    虞牧笑道:“末将领命。”

    三路大军在大同府会合后休整了二十几天,麟德十四年四月二十,江澄率领骑兵步兵战车兵共十三万从大同府出发,出云中郡进入匈奴境内。七月初七,斥候禀报发现匈奴鹰部主力。七月初九,十三万汉军将匈奴鹰部五万人合围于狼居胥山西麓。

    七月初九这天晚上金凌睡得极不安稳,醒得也很早,醒了之后再也睡不着了。整晚纷乱的梦境如同空幻的肥皂泡,醒来以后全都消失不见。金凌干脆穿上衣服走出了营帐,太阳还在地平线以下,天空青灰,东方已经被霞光涂抹出浅粉、橘红、浅金等深浅不一的美丽颜色。金凌愣愣地盯着晨光发呆,他的心中沉甸甸地压着一个念头,他试图不去想它,但却不停地失败:就在离他只有几十里远的地方,一场残酷的战争已经打响了。

    金凌无事可做。他读书读不进去,弓箭也懒得拿起来,他向马场走去,路上除了遇到两三个打水劈柴烧火的后勤兵,整个营地安静得如同坟墓。零星的几匹马还栓在马场的木栏上,他的枣红马“风影”见到他来便大声地打了几个响鼻,右前蹄在地上不停地刨着。金凌给它的食槽里倒了点黄豆,伴着马的咀嚼声把马粪堆成一堆。清理完马粪他又找了一把刷子,心不在焉地给风影一遍又一遍地刷毛。

    江澄确实带他来了漠北,但却严令禁止他上前线。金凌心中愤愤不平,但也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给江澄添麻烦,只好乖乖遵守了。他人只能在营地死守,他的心却如同被一根弦吊起来一般晃晃荡荡。他最亲近的人在战场搏杀,生死不明,他却被困在围墙中,能做的只有等待。

    好不容易熬到了天黑。天完全黑透以后,陆续有马蹄声和车轮声响起,渐渐地越来越多,继而响成一片。金凌兴冲冲地向外跑,陆机本来一斜身抱住了小皇帝的腰把他拖回了营帐,却不料进了内室以后一松手,金凌便一头钻过他的腋下,跑掉了。

    金凌想得很简单:他要到营地大门那里去,等他舅舅回来了,他将是第一个迎接舅舅的人。

    然而,在离营门还有二十几步远的地方,金凌便被一阵裹着浓重血腥气的风兜头扑了一脸。他猛地停下了脚步。他忽然看到车厢壁上刺眼的红,有浓稠的血不断顺着踏板和车轮流下来,淅淅沥沥浇进泥土里。他耳边响起了伤兵们无法止息的惨叫和呻吟。他忽然感觉到有人在拉他的胳膊,好像是陆机,他便浑浑噩噩地任由那人拉着离开了。

    金凌看见的是第一批回营的队伍,马车上面载满了重伤的士兵。十三岁的少年半大不小,可以说还是个孩子,这是他第一次亲眼见到这种血腥场面,给他的冲击不可谓不大。

    陆机带小皇帝回了他们自己的营帐,用热毛巾给金凌擦了脸和手,金凌浑身的颤抖才慢慢停了下来,坐在一旁发呆,眼睛瞪着地面不知道在想什么。陆机催他就寝催了三次金凌都不动,正当他要催第四次的时候,金凌忽然一个转身又跑了出去。

    金凌跑去了江澄的帅帐。此时已经戌时四刻,大军经过了一整日的战斗后陆续回营,外面吵得厉害,人喊马嘶,车轮吱呀吱呀地响个不停,帅帐除了门口有人守卫以外,里面空空荡荡。陆机见帅帐门口此时轮值的卫戍头领是他相熟的邵康,便跟邵康聊了几句,原来邵康也是留守的江澄亲卫,没有参加这次战斗,不知道情况,但邵康跟他说,大帅现在还未回来。陆机点点头,便走了进去,再一次劝金凌回去睡觉。金凌这次的态度却非常强硬:我一定要等到我舅舅回来。陆机没有办法,只好陪他一起等。

    这一等,便是两个多时辰。

    大约子时六刻的时候,江澄才回来,他的身边只跟着郑文彬和军医姚平。金凌头倚着柱子强自按捺着睡意,眼睛只盯着帐门口,江澄大踏步进了营帐,金凌惊喜地跳起来,刚要上前迎接,下一秒却停住了,根本不敢上前。

    他看到江澄秀美白皙的脸上溅满了血迹。

    江澄面如寒冰,周身环绕着未曾褪去的冰冷杀意,带着人径自从金凌面前走了过去,金凌竟不敢像平时那般跑上去叫他舅舅。金凌忽然觉得面前的这个人好陌生,就像根本不曾认识他一般,恐怖的样子好像下一秒他便会扑上来撕碎自己的喉咙。

    金凌僵立当场,又惊又惧,不敢动弹。

    一阵腥风袭来,金凌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进来的三个人里面只有军医姚平穿着平常的布衣,江澄和郑文彬两人的头发和衣服都是湿漉漉的,浸满了鲜血。

    金凌忽然想起这次来漠北的路上,江澄偶尔给他讲到的事:军人就是职业杀人者。什么叫职业杀人者,他今日才算感同身受。

    江澄走到行军榻旁坐下,郑文彬给他解了铠甲和上衣,亲卫杜仲端来热水,郑文彬把纱布在水里浸湿给江澄擦拭脸上身上的血迹,军医也麻利地给清理干净的伤口上药包扎。

    金凌经过了一阵天人交战,关心江澄的心念占了上风,他努力控制住恐惧,慢慢地拖着步子走到江澄近前。

    郑文彬擦掉了江澄上身的血迹,以至于他莹白细腻的皮肤上鲜红的伤口更加显眼。最严重的一道伤在他右肩靠近颈侧的地方,好像是斧子劈出来的,入rou寸许深,虽然经过了简单处理和压迫止血,仍然还有一道细细的血线在不停地往下流。这是铠甲领口与脖颈交界的地方,甲胄也无法防护到。右大臂上一道长长的刀伤。胸口上有两道伤口,侧腹部有一道,都不深。

    江澄侧过身来让军医检查背后的伤口的时候,金凌见到江澄的后颈处有一道紫红色凸出来的疤痕,非常显眼,像一条趴在那里的丑陋的蚯蚓。江澄从小在军队长大,年轻时落下的疤也不少,只是他这十几年以来一直养尊处优,全身的疤痕都已经变得非常淡了。这道奇怪的疤,金凌之前从未见过。因为白日里江澄都穿戴得整整齐齐,连脖颈和手腕都严严实实地盖在衣服下面,就算是夜里带着金凌睡,他也穿着睡衣,这道疤永远被压在衣领下面,即使他身边亲近的人如金凌,也是第一次见到江澄身上还有这样一道疤。

    军医给江澄包扎完了伤口,江澄的声音里明显带了点疲惫:“姚先生不用整晚留在这里看着我。不过是些小伤。此时还是伤兵营更需要您。”

    姚平审慎地说道:“大帅还是要多加小心。虽然只是皮rou伤,但毕竟气损血亏,请大帅小心将养。如果今夜能够平安度过,就表示伤情良好,不碍事;如果今夜有发热或者反复,那就有点麻烦了。”

    江澄点点头,道:“军医请回。”郑文彬不赞成地叫了一声“大帅!”,江澄转头对他说:“嘉树,你也是。我命令你,现在回去休息。今天这一天已经够长的了。”

    嘉树是郑文彬的字。七月初十这一仗从天亮打到天黑,郑文彬一直战斗在江澄身旁,替他看着背后,此时的郑文彬也已经是伤累交加,只是靠着意志力强撑而已。

    郑文彬和姚平行了礼便要离开,见这情形陆机便上前去拉金凌,想带金凌回去睡觉,以为今夜的江澄受了伤,必然没有心力再顾及到小皇帝了。谁知金凌猛地把他甩开了,绕过江澄和众人从侧边床脚爬上了行军榻。现在他们两人之间隔着一个江澄,陆机当然不可能再去拉金凌,又见江澄毫无反应,只好施了一礼便退下了。

    众人都走了以后,江澄单手抽了发簪又脱了靴袜,刚才郑文彬为他检查伤口的时候已经把他的行军裤剪到了膝盖,他便这样草草躺下了。

    金凌半晌没动。他其实有好多话想讲,有好多话想问,但现在的江澄在他眼里就像个白瓷娃娃,仿佛碰一碰就会消失不见一样。他好奇地盯着江澄露在被子外面的脸颊瞧,看到江澄额头到右边眉毛有一道刀伤,伤口已经不流血了,右边额角也青了一块。金凌在烛火下托着腮想象着战场上的情形,发下宏愿要为江澄守夜,但没有两刻钟的时间,他渐渐歪倒,头一沾枕头便睡着了。

    到了后半夜,江澄果然发烧了。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金凌只感觉到什么鹰爪似的东西紧紧钳住了自己肩膀,他浑身一激灵,猛地从梦里惊醒,才发现那只抓住他肩膀的手是他舅舅的。江澄喑哑但坚定的声音忽然在他耳边响起:“去把姚先生请来。”金凌吓得差点从榻上跳起来,急忙翻身坐起,这时蜡烛烧到只剩一小截,江澄倚靠着床头坐着,面色绯红得有些不正常,他肩膀上的伤口渗出的血迹已经染红了一片白色纱布。

    金凌下床蹬上鞋子就往外跑。

    此时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虽然每个营帐前都有两个灯笼,但灯笼的光芒非常微弱,最多也只能照亮一步远的距离。金凌出了帅帐埋头跑了几十步,马上在黑暗里面迷失了方向,他其实也根本不知道伤兵营在什么地方。金凌急得想哭又强自忍住,在寒冷和黑暗中拼命强迫自己想办法。他努力环顾四周,试图看清楚四围景物,忽然他看到斜前方有两个小黑点,似乎是两个值夜的士兵,金凌想也没想便奔过去,扯住其中一个人的手臂大声道:“大帅有令,说要请姚先生。伤兵营在哪,快带我去,快去!”

    好在这个人识路。安置伤兵的营帐的帘子一掀开,除了刺目的光芒倾泻出来,扑面而来的还有血腥、腐rou和粪便的味道。十几支火把固定在高处,把帐内每一寸角落都照得分明。不大的营帐内密密麻麻排列着几十张竹床,上面躺的全是受伤的士兵。这情景和他今日早些时候的所见互相重合,金凌虽然还是对鲜血和伤口心有余悸,恨不得马上远离,但这时他不得不硬着头皮闯进去。他找到姚平,尽量简短地说了江澄的情况,姚平立即拿起药箱随金凌走了。

    两人回到帅帐时,江澄的榻前已经围了四个亲卫兵。原来是此时值夜的卫兵头领王杰见帐内有人跑了出去,便立时察觉出不对,随即带人查看江澄的情况,但他们也不是医生,对江澄的病情束手无策。军医姚平进来了,正好吩咐他们去做事,自己则掀开了包裹伤口的纱布查看情况。

    众人围着江澄一阵忙乱。军医清理了伤口,重新上药包扎。江澄不得不吃了一顿饭那么多的药丸,又喝了一大碗苦药汤。这是在饮牛吗。江澄在心里吐槽。他手里拿着药碗,忽然见重重叠叠的人影里面金凌呆呆地站着,眼泪湿了满脸。金凌这一晚心情大起大落,终于在这个时候忍不住了。江澄觉得好笑,便笑起来:“哭什么。我又死不了。”这笑容如同冰河消融,春水明澈。江澄这辈子,可能最擅长的便是与命运做斗争,好几次身陷死地又死里逃生,他在与命运的推拉博弈中经验丰富,这点小小坎坷,他傲慢得根本看不上眼。

    但却不能安慰到金凌。可能反而还刺激了他。

    江澄觉得金凌这副天塌下来了的模样非常好笑,他笑着朝金凌伸出手:“阿凌。过来。”金凌才委屈地蹭过来,回握住他的手。那只手温暖而充满力量。

    江澄笑说:“我说我会没事,就一定会没事的。”

    金凌懵懵懂懂地点点头,心里好受了一点。

    众人忙活了半夜,天光大亮的时候,江澄的烧终于退了。金凌又累又困,用最后一丝力气爬上床,便睡得人事不知。

    等他再次睡醒的时候,已经是这天的夜里了。江澄穿着黛紫色棉质交领大袖衫,正靠在床头喝羊奶粥。勺子碰触瓷碗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金凌记得昨晚江澄睡时身上只裹着纱布,现在他整齐地穿着中衣和外衫,应该是已经恢复了,便去观察江澄的脸色。除了有一点疲惫和憔悴,江澄的神色又恢复成了平时那般,证据还有江澄见他醒了以后盯着自己的脸瞧,便斥道:“看什么看?熬了一次夜便失忆了?”

    金凌:“呃,舅舅……”他刚想问江澄感觉怎样伤口怎样,江澄直接打断他:“你饿不饿?这里有羊奶粥、煎饺、烤土豆、鸡蛋羹。”

    金凌这才感觉到自己已经饿到前胸贴后背了。他感觉自己甚至能吃下一头牛。“我饿了!”金凌道,把江澄膝上托盘里的一碟煎饺拿了过来。

    麟德十四年七月初十,十三万汉军将匈奴鹰部五万人合围于狼居胥山西麓,斩两万五千余人,俘虏一万余人,岱钦单于带着残部一万余人突围成功向西北方向逃窜。因为这场战役发生在狼居胥山以西的平原山麓地区,史称西山之战。

    【TBC】

    江澄是地坤,但是他找军医把腺体挖了,因此造成体质改变,以前可以在大雪里面埋伏打狼,腺体挖了以后江澄便开始畏寒。后颈上的伤疤也是挖腺体留下的。

    ●【漠北匈奴十三部落中的鹰部出了一位岱钦单于】

    岱钦,蒙古语意为“战将,战斗”

    ●【江澄正一边牵着他的坐骑“白露”一边与侍卫长郑文彬巡视营地埋锅做饭的情况】

    这匹名为“白露”的马在《遇蛇》番外篇《竹马成双》中也提到过。后文中金凌的枣红马“风影”也是。

    ●【他在宫外的时候化名江彻】

    江澄,江彻。澄彻。

    ●【江澄用上了点强制手段把他送回宫里,并且态度坚决,以后一过了晚饭时间就开始赶人,不准金凌再留宿丞相府】

    小剧场:

    江澄:在我的相府里有一条规矩:任何人不可以睡他舅舅。

    金凌:?

    金凌:好的舅舅。我们去宫里睡。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那后面接的是什么?’恨不生同时,日日与君好。’】

    一语成谶。澄澄啊,其实人家就感叹下,没有多余的意思,你自己挖坑自己跳,自己埋雷自己爆哈。

    ●【麟德十四年三月二十六,大军到达并州大同府】

    作者草率地计算了下,从西安沿着黄河向东走再往北到达大同,一共860公里左右,按照古代普通行军速度每天三十里(15公里)算,一共需要57天左右,大概一个多月两个月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