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左乐第一次见到她的地点是一场社交酒宴上，寒冷的冬日，龙门魏公在自己的府邸邀请了大批达官显贵商业巨擘，是一场宴席也是一场专属于成年人的生意上的名利往来。 这一点对于还在上小学五年级的他来说尚且还不能理解，闲得无聊于是趁着父亲和魏公相谈甚欢的间隙溜了出来。 不知穿过多少高大的双腿他才从觥筹交错的酒宴现场脱身，穿过人群的一瞬间他看见了窗外骤然升起的新年焰火。 他趴在阳台的栏杆上如痴似醉的望着那些红红绿绿的烟花，纵然是左家的小公子他也是没法随心所欲的做任何想做的事情，这个年纪的孩子天生就是对转瞬即逝的东西产生渴望，哪怕那些也只是电子科技模拟出的假象。 烟花很快就放完了，耳边人群的杂音又围拢了过来，他知道他该回去父亲身边了，他一向是个懂事的孩子。 【……】 但就在转身的时候他听见走廊的深处传来低微的抽泣声，声音实在是太轻了，除了主动走出暖气充斥的大厅的他几乎没有人能够注意到两座房子交接的连廊还靠着一个人。 听声音是个女人的声音。 他摸了摸自己口袋，果断的跑上前，将一方叠的整整齐齐的手帕递到她的身前。 “jiejie，不要哭了。” 女人的泣音顿了一下，随后继续抽泣，但她取走了递来的手帕。 顺着她裹覆着黑色手套的纤细手指，他抬头看去，看到了一张令他呼吸一滞心跳加速的脸。 她生的是极好看的，不同于他见过的任何jiejie的好看，白发衬托着她的脸在月光下几乎就要透明。 只是眉眼中透着几分茫然无措的死寂。 ——那不是一个能从活人身上能看到的眼神。 左乐忽然有些后悔自己莽撞的举动，在家中女眷的带领下他看过不少龙门出品的恐怖片，有好多被负心人辜负惨死的美艳女鬼就喜欢在这种古宅的隐蔽处寻找上钩的倒霉蛋。 可是……可是就算是女鬼jiejie哭了也要擦眼泪吧。 他抬着头不敢动，但对方却忽然噗嗤一笑。 左小公子这才意识到自己不小心将自己的心声说了出来，顿时脸上一片燥热。 “小弟弟，谢谢，不过现在我身上没有什么能报答你的。” ‘女鬼’jiejie蹲下身摸了摸他的头。 好胜心强的孩子从来不喜欢有人摸他的头，那样以后会长不高。 于是他鼓了鼓气把头上那只手用力的顶了顶。 “我……我不小了。” 况且他也不需要对方的报答。 “哦……” ‘女鬼’jiejie发出了意味深长的声音。 还等不及他出口反驳，对方已经准备离开了。 “那个jiejie……” 他连忙叫住了对方，迟疑了半天才在对方温和的注视下有些踌躇的说道。 “jiejie炎国有句古话说的好，天涯何处无芳草，你那么漂亮一定会找到一个真心喜欢你的人的，所以……” 不要哭了好不好？ 后半句话他没能出口，因为家仆已经发现了他并在身后呼唤他的名字。 他一晃神的功夫，那个白色的身影已经不见了，凭空消失在了幽深的连廊中，廊上大红灯笼高高挂，一阵清冽的梅香吹进窄细的过道，又吹过他guntang的面庞。 他眯起眼睛，直愣愣的倒了下去。 醒来之后，他看见的是父亲左宣辽的臭脸。 他这才从旁人的口中知道是自己贪嘴喝多了宴席上的桂花甜酒酿，一个人醉醺醺的跑了出去，弄得魏公还出动了自己的外甥女派人来找他。 结果好不容易找到了人这小子一边睡得昏天黑地一边嘴里嘟囔着什么女鬼jiejie，吓得女眷们差点要找龙门本地的神棍来祛邪。 左小公子坚定的认为昨晚他绝对看到了一个白衣白发的jiejie还和她说了话，为了自证还想在今天的宾客中找到她，他的记忆力很好，几乎是过目不忘，只要他再见到那张脸他就绝对认得出。 事情的结尾以他被魏公的外甥女冷着脸灌了一大碗黄符水结束。 自此之后他再也没有和任何人说过那件事，说来奇怪，明明记忆力很好的他却在长大的过程中逐渐淡忘了那张印象深刻的脸，只在午夜梦回的时候感觉到有只手在他的头顶轻轻抚摸。 “jiejie……” 他攥紧被子，将红到发烫的脸盖在了被子下方。 ＊＊＊＊ 时间一晃又过了几年，左小公子已经顺利的成为了司岁台的一名公务员，矫健的轻功让他飞过了很多地方，京城，玉门，尚蜀，大荒城…… 他经历了很多事情遇到了很多的人，远比他小时候多得多，秉烛人的职责压在他的肩上让他一刻都不敢松懈。 梦境里的那张脸变得越发模糊了，他总是在想自己是不是只是在宴会上喝醉酒做了一个无关紧要的梦，就像太合说人们总是会把自己求而不得的东西在心中反复咀嚼，用自己的执念将心中美好的幻象添砖加瓦。 像他这个年纪的少年人最是喜欢这些虚无缥缈的情情爱爱，却不知能到手的大多后来只是白饭粒和蚊子血，而不是白月光与朱砂痣。 不说别的就这个悬殊的年龄差就够他爹左宣辽进玉门市中心最好的ICU。 他想反驳对方。 但他没有证据。 当天他把给太合带的下午点心收了。 太合很难过。 青春期小孩真的很难哄。 ＊＊＊＊ 大荒城的事情过后，他又被叫回了玉门，眼下司岁台的窘境就很明显了，他们本来的职责是要看管岁相分散在大炎各处的代理人，结果罗德岛那个医药公司把大炎境内包括宗师在内快一半的代理人都拐走了。 这让他们很难办，罗德岛无疑是在光明正大的打司岁台的脸。 换做其他团体能收集两个以上的岁相代理人就足以派复数的秉烛人上门查水表，但无奈对方后台够硬，国际关系链复杂，就连龙门魏公的外甥女辞职了也在上面打工，几经讨论下，去罗德岛监视岁相代理人这个天大的‘好差事’就被他爹扔到了自己的头上。 同僚们听说了这件事，不约而同向他露出了怜悯的表情，每过一个人都会拍拍他的肩安慰他几句。 “小年轻还是要多出去历练一下比较好，我听说那家医药公司里面有不少来自各个国家的女员工，小左你去了别忘了帮哥要个联系方式，还有你也老大不小了，该考虑一下人生大事了，啧……19岁怎么了，谈个对象又不一定要结婚，你这孩子就是死脑筋。” 直男单身狗同僚A揽着他的肩偷摸的指了指不远处背着手望天发呆的左宣辽。 “虽然你爹不说但我们谁不知道炎国老人家最大的愿望就是看着子女成家立业三年抱俩含饴弄孙，你啊年底探亲的时候就给你爹一个惊喜准没错……” 左小公子感觉自己的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炎国人就是这样，成年前一年还在严防死守早恋，后一年就恨不得直接送入婚姻的殿堂。 因为家世与职责，他很早以前就想好了自己的妻子十有八九是由母亲与父亲共同挑选的名门闺秀，如果他日后叛逆一点则大概是会选仇jiejie或者克洛斯jiejie那样的江湖侠女。 ……唯独不可能是她。 ＊＊＊＊ 他又喝醉了。 被同样醉醺醺的星熊与令按着灌了半坛子杜康酒，如果不是陈小姐和黍姐把两个醉鬼拖走剩下半坛子估计也要被她们劝下肚。 成年之后他的酒量好了不少，加上半坛子酒大半撒在身上，他现在神识异常清明，甚至能帮后勤人员收拾完残局再出门。 所有人都觉得他一个人似乎也没什么事，他向来不是要让别人担心的那种毛头小子，没人发现他走错了去往寝室的方向。 【……】 风中又传来低低的啜泣声。 甲板上的风很大，与记忆中隐带着梅香的微风相差甚远，但在甲板的尽头，一道熟悉的白色身影盈盈伫立在那里。 他浑身仿佛是被雷劈中了，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引以为豪的轻功此刻也排不上丝毫的用场，他就这么迈着一步三晃的步伐踉踉跄跄的走到她的身边，然后用脑海中模拟过无数次的拥抱环住她，摸着她的头，磕磕绊绊的安慰她。 “jiejie，不要哭了。” “……” 这一次抽泣声止住了。 又是一阵喧嚣的狂风，吹起了对方脑后如瀑的白发，她的头发比以前更长了…… 被冷风一激，左乐这才发现自己抱着一个不认识的女干员，他才来没几天，饶是他要在短短几天记住罗德岛的所有干员也不切实际。 “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 向来稳重的秉烛人顿时慌了手脚。 无论怎样，他的举动对于一个异性来说都是过于暧昧了，违背了他从小至今的理念，就算是以醉酒认错人为借口也只会显得他的酒品败坏。 “噗嗤” 对方又一次笑出了声，浅色的眼眸蕴含着深深的怀念。 “左公子小时候可比现在坦率多了。” 嗡地一声，左乐的脑子彻底宕机了。 她还记得她还记得她还记得…… 不对！ 更重要的难道不是他一直被别人否认自已也在长年累月中怀疑的事情其实是真实存在的，也就是说他并没有记错，jiejie是真实存在的，并不是他喝醉酒所做的一个虚无缥缈的梦！ 他盯着对方的脸半晌，又深深的抱紧了她。 手指缝里发丝的触感，肩头枕着的重量，还有身体传来的温度…… 确确实实是真的。 被他遗忘的委屈又一次从记忆的深处翻涌上来。 “所有人都说你不存在……我都要放弃了……你怎么现在才出现……” 那个执拗且死脑筋的孩子为了证明自己的话守在宴厅门口整整一天。 大家都说他中邪了。 像古话本里的书生一样中了画中仙的邪。 “哦～那你现在找到我了是要我做什么呢？” 她又问。 “带你去玉门找我爹……还有去京城找我娘，让他们都看看我没有说谎……” 左小公子将脸埋进她的怀里嘟嘟囔囔。 酒劲后知后觉的上涌了。 喋喋不休。 然后，他断片了。 醒来就发现自己躺在一个陌生的床上，床头摆着一个蓝色的热水壶和一个水杯，宿醉的大脑按照既定的程序给自己倒了一杯水，然后在意识回笼的瞬间跌落在床。 等等他的制服去哪里了，为什么连条底裤都没有，还有这个明显是异性的房间是哪里，他不会是像各种不良案例里醉酒后和不认识的女性一夜…… 脸色青了又白，在他鼓起勇气准备掀开被子看一下的时候门开了，一个穿着罗德岛制服的高挑女性走了进来，从她憔悴的脸色看是刚刚下班。 “醒了，那就出去该我睡了。” 博士打了个哈欠，连自己的外套都没脱就挤了上来。 见他怪异的脸色，她好心的摆摆手补充道。 “没做，我对小弟弟没兴趣。” “我不是小，弟，弟。” 左乐咬牙切齿。 事到如今再没认出眼前这个人就是他的问题了。 谁能想到罗德岛的博士就是当初他在龙门遇到的‘女鬼’jiejie，他查过当初受邀的企业，罗德岛赫然在其列，他没有蹲到人大概是因为对方在走时套上了她那一身裹得严严实实连男女都看不出来的兜帽制服。 她早认出他了，还在面试的时候调戏他。 她真的…… …… “……所以你为什么没事干在外面哭？” “哦，因为体检前夜喝酒被凯尔希骂了，我是泪失禁体质。” “……” “＊炎国粗口＊！” ＊＊＊＊ “以上就是新郎新娘相遇的全过程。” 星熊沉痛的说道，然后在克洛斯笑眯眯的注视中交出了相等于她半个月工资的份子钱。 “……” 陈晖洁面无表情的看着忙碌的礼堂。 “所以左大人有什么表示吗？” 她问。 回答她的是死一样的寂静。 坏消息，左宣辽在得知儿媳妇的人选后当天被宗师送进了ICU。 好消息，罗德岛的ICU到处都是人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