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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出》嬢嬢孙亚梅番外

    

《日出》嬢嬢孙亚梅番外



    阿纯找到小姐时脚上鞋已经跑丢一只,像头次进温州城那样。

    不同的是当初丢的是草鞋,现在丢的是软布鞋。

    “满街疯跑,鞋也跑掉了,早说不能买她,给拉到街上卖的能是什么好丫头!梅儿,你听舅娘的,叫人把她卖了清净。”

    孙家舅母的温州话大珠小珠落玉盘。

    抽出腋下别的手绢,不耐烦地扇,两只眼珠瞪向跑来的阿纯。

    孙亚梅等舅母说完,才低声回答长辈,家里不让卖人的。

    她坐在铺了条手绢的大木箱上,素色缎袄,下头的裙子几乎盖到鞋面,安安分分,从容雅静。

    周围几个丫鬟和老妈子,听东家吩咐,把小姐围挡住,别叫码头来往的男人冲撞了。

    富有之家的千金小姐很容易分辨出来,码头边上的骡夫嗅一嗅,就知道这伙人十几人的队伍是有钱人家出动。

    “老爷夫人小姐坐不坐车?牲口才喂过,壮着呢。”

    “夫人小姐坐我的车,我家骡子好。”

    骡夫跨坐在车辕,头上生老大疥疖,一个两个臭烘烘的,张口就是黄牙,看得舅母直皱眉头,火气憋得老大,眼见阿纯快跑到眼前,正好发泄。

    “好厉害的丫头,叫我们等你。”

    阿纯很能当作没听见,左蹿右闪出来,直奔小姐孙亚梅,由于丢了鞋,她跑起来两只肩忽高忽低。

    舅母满口牢sao,挖苦起阿纯种田出身的大脚板子,哒哒哒,速度倒挺快,会飞呢。

    宁波码头岸上人潮汩汩。

    一远一近两艘白色大轮船,远的向落日驶去,看着只有拳头大小,即将消失不见。近的这艘是英国人的客轮,近年不止长毛洋人多,日本人也多,常能听见喊沙油娜娜的,还没开船就娜娜上了,亲友一登船,底下的日本人便预备着往船上抛彩带。

    这伙日本人也叫舅母心烦。

    孙亚梅让人把小壶打开,倒点水给阿纯洗脚。

    舅母又不高兴了,还洗脚呢,当初都没让她剃光头,去打听打听,谁家新买丫头不剃光头的。进孙家,遇上咱家梅儿,你阿纯八辈子积出的现世福。

    嗯嗯,舅太太说的是。

    阿纯这点上最气人。

    她会顶着一张看起来傻乎乎的老实脸,殷勤点头,顺应你的话,让你伸手难打笑脸人。

    孙亚梅知道,舅母不高兴的源头是舅父。此时正在那伙日本人边上,和朋友寒暄的舅父像个没事人。

    看他模样,哪里能看出他给女人忽悠,买了假船票。

    十几号人等在码头,不光等阿纯,也等男仆顶着孙家老爷名号,去买新船票。

    舅父和友人正在高谈阔论,越说嗓门越大,说起小时候目睹义和团进京城的情况,奇了怪了,没了皇帝,老百姓怎么还没好日子过?

    有苏联搭手,北伐连连得胜,去年十月攻下武昌,听说吴佩孚逃河南信阳去了。

    大人物博弈,小老百姓遭殃,交通时不时吃紧,咱们也不知道哪里又有事,横竖日日有事,船票还有卖假的,不知什么是真了。

    对方问舅父一家子这是去哪,舅父说去绍兴,不过得先去上海一趟。对方又问去绍兴何事啊。两个外甥女感情好,meimei快生了,做jiejie的放心不下,打算去陪着。孩子落地,娘家人也得送礼不是。

    有说有笑。

    舅母眼睛快看出火了。

    “你舅舅怎么不说自己被相好摆了一道!”

    孙亚梅看看阿纯。

    阿纯眼珠滴溜溜转,手指头背在身后,对着小姐数五个数。

    一二三四五。

    小拇指弹出来那刻,舅母恨恨的粗骂果然又吐了出来,“sao毛相好!”

    那位相好说自己和英国人有关系,英国人的客轮船票要多少有多少,二等舱还不是顶好的,单人房间才好,可以托关系安排。

    结果呢?

    睡出来的关系不牢靠,真情没有,假船票有的是,一家子在码头吃海风。

    舅父一回来,舅母劈头问船票,舅父说实在不行还有四等。

    英国人的船没有一等舱,二等舱最好,下面是三等,四等,去四等的都是些什么人啊。

    “还是做人舅舅的,梅儿头回出远门,你要叫她吃苦,看回温州姐夫饶不饶你!”

    “好了,少说两句,口不干吗。”舅父喊来个男仆,“那儿有卖汤圆的,宁波汤圆好,去,给太太买一碗来甜甜嘴。”

    吃点甜的,也就少说两句酸话膈应人。

    夫妻俩眼风狠狠切磋。

    孙亚梅借此机会,轻声问阿纯:“看见了吗,是你jiejie不是?”

    阿纯摇头,只是背影看着像,不是她三姐。

    她追着追着,追出好远,鞋都追掉了,抄到面前一看,半点不像。

    阿纯本名邓菊英,十年前给家里人拉着,同三姐一起到街上当犊牯叫卖,姐妹俩已经好些年没见。这辈子有没有再见可能,难说。

    落日将海面染黄。

    晚风吹来有股海水特有的腥气。

    海潮声中,孙亚梅答应阿纯,回到温州后一定拜托父亲,也请舅父打听,孙家有药铺茶叶生意,舅父常去福建安徽收茶,如果阿纯jiejie真给安徽人买走,在地问问也好,哪怕大海捞针呢,捞一捞。

    阿纯偷偷眼红,她很听小姐的话,更念小姐的恩。

    世上有几个肯把绣花手绢拿出来给丫鬟擦脚泥的小姐?这可是簇新簇新的汕头绣花手绢。

    “阿纯,疼不疼?”

    孙亚梅指的是她脚底的破皮,穿鞋会疼吧,等登船再上些药,这样比较稳妥。

    阿纯热烈点头,又摇头,痛是不痛的,皮厚着呢。

    孙亚梅笑了,哪有这么说自己的。

    直到入夜开船前,一行人方才登船,舅父去挤四等舱赎罪,把三等的票让给外甥女孙亚梅以及吃了宁波汤圆,嘴巴依旧膈应人的太太。

    客轮驶离码头。

    没多久阿纯便开始晕船,哇哇地吐,好在胃口是好的,吐干净再吃饱居然睡着了。夜里孙亚梅给阿纯掖好被角,自己却怎么都睡不着。

    总是心神不宁。

    想想又把meimei先前寄来的信拿出来,就着光亮读。信上说,德国医生看过,还有三个月才生产。慢说绍兴杜家,生孩子是大事,天南地北她也要赶去见meimei。

    跛脚并不妨碍。

    此时的孙亚梅不知道,莫名心慌的夜,竟然潜伏着极为凶杀的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