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空】人面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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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的店开在巷子的最深处。 巷子很窄,临街左右都是商店,店面也很小,像一条阴沟两侧整齐种着的石子,五步跨到最深处,再用四步跨出来,多出一步,用来顺走面包的时候跑路。卷帘门则是常常紧闭的,遮阳棚打下阴影来,不阴不阳地盖住一半,仿佛中学女生额头上厚重的刘海。二楼以上是居民楼,家家都见缝插针地不放过任何一点利用空间,晾衣杆从阳台上的芦荟和小葱之间参差不齐探出一枝招摇的骨架,衣服被衣架提着领子挂在上面,空空瘪瘪,偶尔又被风灌成失意的腊肠,和抑郁症齐齐成群上吊,任谁路过都要啐一口不吉利。大小城市里的背阴处,用来藏污纳垢的地方远远不止下水道。 空选住在这里,大部分的原因是囊中羞涩,小部分的原因是巷口开着一家很热乎的烘焙店。穷和咳嗽都是掩饰不住的,这是对平常人来说。空不一样,他像是与生俱来就适当在泥里打滚,穷也穷得瞧不出狼狈的姿态。合同签得很爽快,他拎包入住,全副身家是一套工具,一套画具,T恤三件,裤子两条。房东油腻的手指像几条肥胖的蛆,退潮一般的发际线流出来涨潮一般的汗和油,蒸发到空气里就散发出酸腐而陈旧的味道。空看得出他在极力掩饰自己落在他钱包上的视线,然后亟不可待地蠕动着他的手指,贪婪地将几张红色纸币吞到掌心里。这时候他才仿佛吁了一口气,挂着胜利的笑容,将自己的脸忙不迭地关在了门背后。 空一口气憋在肺里,盘算着要是他再有废话,就好心赏他彻底地闭上那张喋喋不休的嘴,还能省出几个月租金。幸好房东算是识相,无意间给自己捡回一条命。择日不如撞日,不必翻看黄历,就知道今天就是个开工的好天气。空推开窗子,四处通风,狭窄的天空像一条摊开的破棉絮,被云填满了每个由泾渭分隔出的片断。 空自称是一个广义上的战争敛财犯,狭义上的艺术慈善家。他手上活计出色,在此行称得上声名在外。空在生活中很是散漫,但在工作上却很按规矩。他与顾客们约定俗成:第一天空套取脸模,缺嘴缺脸还是缺鼻子,都如实地拓到又湿又黏的石膏上,第三天要送来伤残前完好的面部照片,接下来就是空大显身手的时机,安心等待一周后就可取走面具。哪怕来的时候是个避光的怪物,走的时候都能重新变成个人,怪物们被空重塑面孔,浩浩汤汤地重新流进人世间里,是一笔非常划算的买卖。至于报酬,也有条件,除去手工应付的,空往往会将顾客照片和信息一同收集在一个小小的木匣子中,附加条件是他个人爱好,情性所致,空不强求。空酷爱收集那些残缺不全的面孔,每一尊脸模都要妥当安置,时常取出来掸灰擦拭。不过空很有职业素质,足够尊重顾客隐私,从不会出卖那些珍贵的原模给低劣而缺乏想象力的三级片导演。 他很快在一楼布置出一个像样的工作室,左边是工具墙,一样一样地取出工具箱里盛放的内脏——刨刀矬子一应俱全,然后拾捡出来挨个晾晒到墙上,右边挂着的是形态各异的石膏灰模,最后升起遮阳棚。 做完这一切,空搬了一把凳子坐在门口,脚要翘起来,独占住大门的半边过道,拈一张报纸盖住脸蒙头睡觉,把吵吵嚷嚷的全世界都隔在浓烈而刺鼻的油墨味后面。 空没有等很久,他做到第三个梦的时候报纸就被掀开了。空从凳子上挣着坐来。做他们这行的,生意也有渠道,不必像假药人流狗皮膏药的小广告一样占据路边的每一个电线杆。 在遮阳棚底下,看什么都仿佛隔着着一层红色塑料袋。空抹了一把眼睛,在满眼乱晃的噪点中分辨出来:这是个很高的男人,背后的头发留得很长,这一点空倒是见怪不怪,来找过他的很多人都会这么做。空隐隐在他侧颈的皮肤上窥见,那里似乎趴了一只什么动物,舒展的、长长的附足被他的头发遮了许多,大半都藏在领口下。除此之外,男人露在口罩外面的颧骨很高,看起来有种很病态的消痩,眼睛倒是很好看,薄薄的眼睑里裹着一颗玻璃似的眼珠子,让空想到小时候他与兄弟趴在地上互相弹射的弹珠。空被他居高临下地一瞥,感觉乍然一悚,也如同有颗玻璃珠从后颈顺着他的脊骨滚进衣服里。 空站起来,把他请进屋里,从角落里搬出另一张积灰的凳子。男人的脸色显而易见地难看了起来,空连忙介绍另一扇墙上的他琳琅满目的藏品,从随身的不锈钢名片盒里撮一张硬卡纸递给他,然后随手抽过一本发票来,礼貌地询问他的名字。对方拧着眉分辨了一下名片上写的什么,很快模糊地给了空一个答案:“网。”他很简洁地说。 “好的,网。”空在发票的背后题头尽量工整地写下了这个字,“我现在需要你……”空夹着笔,在自己的脸前稍稍一晃,温和地说,“摘一下。” 第一步总是艰难,对大多数人来说。翻溃的烂rou是许多故事的前身,摘下口罩是故事交付的仪式。空察言观色,对此很有经验,他时常扮演满腹铜臭的神父,聆听那些苦痛的人们的告解。 网出乎他的意料,几乎没有犹豫地取下了遮掩,反倒叫空有些不可命名的失落。这是个十分英俊的男人,他的陈年旧疤已经长得很好,应该说是过分工整了,像是被精准地修正过一样,剔去所有烂rou和畸形的rou瘤,让他整个上唇空缺出来,使他的犬齿看起来尖锐得很突出,仿佛一对着失去了螯肢庇护的毒牙暴露出来,这样的釉质组织应该出现在蜘蛛的侧结节前面,而不是一个人类嘴里。空很喜欢,想试一试它们到底有多尖锐,他本想再凑近一些仔细观察,网却躲开了一些,不太乐意让他近身。不过空依旧不小心嗅到他身上残留下来的一点香甜的味道,这使空高兴起来。甜品店是空既定的结界,再让人厌恶的人,撒满了糖粉再端出来时也要显得可爱一些,空以此来与活泼的现世建立一些微末的欢愉。可惜这欢愉显而易见地无法感染到网。 “能做吗?”网很不耐烦地问道。 “没问题,很简单的。”空保证道,向网指证一边数量可观的人头,它们没法开口,于是都闭着眼,做出满意的表情来佐证空的话,空笑起来,很有些得意的样子。 网的视线从他脸上挪到石膏像上,又挪原处。他很特别,空这么觉得,他的视线是有黏度的,像蛛丝一样细微地牵着被他注视的对象。他说:“那就做。”话也说得很不客气,没有像大部分的顾客那样,总带着得到满足后的感激涕零。 空很享受这样被簇拥的、给予的感觉。所有不可求之物和人性是同向相关的。光鲜亮丽的美人们,苹果肌饱满柔润,占据日光的向阳面,生动而新鲜。但那些脸像是皲皱的、发酵的苹果的人,他们的人格也会随着氧化发黑的果rou失活、驳落,缩成角落里一个小小的坚硬的种子,他们会佝偻起自己,把平凡却不再无缺的脸放在肩膀的阴影下面。但网不这么做,空不太确定,但他隐约摸索到,网的遮掩,像是某种对于‘规矩’的妥协,是与人性相对的,非己的、排他的规律。网不在意这个。 他从钱包里抽出一叠纸钞,放到空的面前。空阻止了他,他伸出手指指了指楼上,“生意作生意,这是私人的邀请。”空弯起眼睛来,他将自己陷进身后皮质的靠背,夏天里,新漆的气味被热浪蒸腾在空气里,空心的木头蒙着劣质的皮革,沾上一点汗就吱呀作响,人造革跟皮肤拉扯,像撕开另一层皮。空舔了舔嘴唇,微笑道:“也打折的。” 他持续地幻想网的尖牙里藏得不是毒药,而是蜜糖,他很想尝尝这个还结在树上就已经腐烂的苹果,他是否有如他想象中一般破败而香甜的组织。 网在空的阁楼上住了下来,期限是一个面具的制作周期。 空对网的上心超过以往,他并不这么说出来,只是自己在心里暗自衡量。从前他是一个过分苛责的乙方,随心所欲,也很不讲道理,在过往的所有交易中都如同恶狗看守腐rou一样牢牢把持着主动权,好脸好话已经是稀罕事,有一朝留宿甲方,说出去要叫过往金主都切齿咬牙。 这种在意从每天睁开眼开始,空的阁楼很矮,狭窄的单人床上面睡两个人,任谁一翻身,都要掉一个下去。即使空可类比的例子不多,网也是他见过的睡觉最安静的人,从睡下到起床,姿势从来纹丝不动,像是陷入假性死亡。床有够窄,人就有够近,一层薄被搭在网身上,从上到下,地平线一般平和地起伏,网的头发贴着干燥的床单流淌,他悄悄伸一只手压住网的头发,很快就被网翻身拧住,几乎卸掉半边关节。空就此养成赖床五分钟的习惯。空不给他理由,网也不会问,缺乏基本的好奇,由此可以看出网缺失某些特质,这让空感觉,他并不是饲养了一只会亲主的流浪生物。网每天唯一忙碌的事,是写日记。现代人追逐潮流的同时也随波逐流,不像网,他不使用任何移动的电子设备,顽固又守旧得仿佛潮水过后曝在阳光下的河床。空忙完上楼,看见网坐在阳台上,石台浸了许多年水,发黄,结着青苔,安静而横群结队地匍匐在一角。 网在空的家里,也像是一片青苔,他到处走动,却不显得有什么鲜明的存在感。光投上墙皮,捉住他,捉住各种形态各异的影子,空瞧着,恍然大悟,这就是网。 空悄悄凑到他身边,网低着头,伸一只手压住被风卷起的纸张边角,空藏匿着游上去的视线,像藏匿一朵飘着的云。他看网在上面写的什么,网不避讳他,墨迹缓慢地爬行在纸张上,他写,背包二层,钥匙在裤兜的第三个口袋,面包店九点开炉,银行卡密码,他都一项一项,依次地列出来。空看到这里,忍不住笑出来,网最后写上:史仗义,留命。 空像是得了莫大夸耀,从网的手下将那本子拿了过来。网盖上笔帽,空从前翻看,翻了一会儿,发觉网的日子记得断断续续,有时连着记数天,有时又间隔数年,空翻一遍下来,隐约有些猜测,也不说什么,将本子还给他,手趁势搭在他背后的石台上不收回去,网低头看他一眼,没有挣开,空便无异于得了默许,人跟着压上去,垫着脚舔他缺少遮蔽的上颔。 齿龈滑腻,舌尖扫过去,空捧着他的脸,像撕开包装袋,去吮里头香甜的果rou,网的无动于衷没有持续半刻钟,他很快做出反应,俯身压下,去咬空的嘴唇,两个人站在阳台上,唾液、海风、和阳光都湿哒哒地吻到一起,空被他咬了一口,吃痛地抬起头,瞧见网的神色,森冷尖诮的眼角,夕阳被网的视网膜撞碎,均匀地撒到各处,网熏了半脸的灿金,空觉着可心,眯着眼睛笑起来,两个人拥着跘跘跌跌地摔回床上,床板不堪重负地先于空发出一声呻吟,但空的呻吟还没来得及探出空气,就先一步被网吃进嘴里。网不容置疑地压住他,被空小心地抱怨,“轻点儿,”他说,“这双手明天还要给你套模子、抹石膏!”但眼下它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空嘴上说个不停,手上也动个不停,天赋一样,迅速地摸出所有能让网生气又不至于发作的地方来。 空很快被他剥得精光,由着网发情,用yinjing在他腿间涂抹,空又摸索着送到自己xue口,被网拉起来,折在床沿,腰被网拎在手里,重重地顶进去。空几乎将床单都拽下来,汗渐渐在浸格子的布料上,浸出星罗棋布的水渍来。空被朝下cao了一会儿,腰渐渐塌下去,网不满意,将自己抽出来,将他搡到床上,扶起他一条腿,稍扣住力,继续往里头顶。空被他弄得神志昏沉,垂暮的光泛出深红,落在网的背脊上,叫网像托着整片天上的火烧云,空模糊地想蜷起来,蜷进他怀里,蜷进云里。 第二天空起得很早,他下楼,网恰好从菜市回来,抱着纸袋进门,纸袋里长着许多蔬菜,高过网的头顶。网看见他,伸手进去袋子里摸了个还热着的面包丢给他,又接着拎出一袋牛奶来。空撩起个笑模样,很不见外地领受了。 空自称明媒正娶的专业雕塑系出身,他手里拈着片薄薄的铜,对着石膏像荡荡茫茫地划,神色很缱绻。空的原模做得很细致,纤毫毕现,枯长的手指从石膏的眉心丈量下来,不比森白的底色暖。空的指尖亲昵地在唇边游移片刻,网嚼着一个苹果也站过来,被他咬了两口,豁开了皮,露出了下头淡黄的果rou,汁液顺着果皮流下来,被网舔掉。空想吃,不依不挠地要去抢,被网拍开手,空瘪了瘪嘴,眼睛也不撒开,骨碌碌地随着他转。网被他看得心烦,递给他咬了一口,空酸得眼睛鼻子都皱到一处,才想起来网买的面包上洒着许多糖粉,翻着白他一眼,视线重新落到眼前,冷硬的网和他冷硬的、高高的鼻梁。 “你都不给我照片,”空嘟嘟囔囔地抱怨,“你说我是给你修得好看一些,还是糟糕一些?” 网当然不知道,事情可以一项一项写,勉强能前言搭后语,让他摸着填起来,给人凭空补缺就要困难的多。活人大抵走的是同一条路,阡陌纵横,即使旁的谁再怎么罪大恶极,总归能找到来路去处,总能找见他几行连着的道,找见几个或长或短的见证人。网却将这些撇得干净极了,他隐约有些记忆,却无论哪一个他都与如今相去甚远,他像是站在路口,路标上印着一片空白的参考答案。 他不出声,空就促狭地,使着坏问他:“你留胡子吗?络腮胡吗?还是八字胡?给你粘个时下流行那种怎么样?” “不用。”网说,他也同空一起垂着眼去看那尊没什么特别的石膏,像是在看一副没有所谓的皮囊,看了两眼,又转手去捏空的脸,他手劲不小,空脸颊旁边残存的几分婴儿肥被他一掐,终于泛着一些鲜活而健康的红色来。 “这是真的啦!”空愤愤反抗。 空的日子过得很精打细算,每天做完些什么,时间一到,准点掐着,就坐在饭桌前等开饭。网端着盘子从厨房出来,正抓到他偷吃一块鱼肚。网在他面前坐下,伸手换了盘。空说他小气,说网把他喂得面有菜色,一把青菜全搛进网的碗里。吃了饭,空去洗碗,网去收拾,石膏头像上已经粘了一片铜,恰好妥帖地盖住他唇上的虬结的豁口。空湿淋着手出来,见状先在网的前襟上盖两个深色的巴掌印,然后将那片铜拿起来,递给网,道:“试试?” 网坐下来,空给他安置好,去寻来画具一套调色。以假乱真,这是空的高明所在。一个人该有几张脸,空有时算得很准,各人骨骼不似,吃得透了,空一手就能摸出来。他提着笔,踯躅片刻,在网的脸上抹下第一笔,属于金属的无机质的死气褪去,逐渐浮现出人的颜色来。 “我从前接的人,大多是战场上下来的。”空起了个头,他凑得离网很近,气流出口时微小的爆破都迎到网的脸侧,“弹片击碎他们的脸也像击碎丘石,酝酿出沟壑来。” 网直视着前方,前方就是门,门外阳光明朗,不知道在看些什么。空低头蘸了第二笔,从右至左划过网的嘴唇,颜料的气味浓烈起来,很像是火药在空气中炸开的味道。 “总有人感谢我改变了他们接下来的人生,”空笑了笑,“你觉着呢?” “伤疤抹去了人与人之间的不平衡,一切美和丑都变得一视同仁起来,”空说,“这是个很好的题目。你看着他们,失去体面,有的人没了这一层皮,就将所有的愚蠢罪恶和谬误都用来供养虱子,怪物从他们的伤口爬出,张牙舞爪。而一旦重新拥有一张可堪使用的替代物,又仓促地捡起礼仪体统装回去,好像什么都不曾发生。我救过谁呢?我只是顺理成章地给了他们一个继续的理由。” 那么多张脸,缺鼻子、缺眼睛、缺下颔,瞧来瞧去,其实都很相似。唯一不同的那个,空兴致勃勃地、脸对脸地问:“你伤在哪,你不说我也知道,是脑子有毛病啦。” 这话不好听,网嫌他话多,冷冷地要他噤声。 空说:“你看,你记不住,也不懂,所以也不在乎这些。”空转而讲起自己在意的来反而很简单,一句不和扯了一层厚厚的塑料布,说家里人精致的面具长在皮rou上,奇异患上又奇异好去的病,唯一赤条条的是他的幼弟,拙于那些弯弯绕绕,唯有一颗红心叫人自叹弗如,与全家人都格格不入。说到这里,空不免抬眼开始端详网同他新生的脸,忽然笑道:“你与他很像。”空最后得出结论:世间一切皆不可靠,无论多么细心的涂脂抹粉,人的自私仍露出马脚。 而网,是乌鸦身上盖着雪,因无所知而坦荡,因坦荡而纯粹,多难得。 空抖抖笔,悄悄地在面具边缘写落一个名,心里盘算着要他怎么付帐。 没有办法收藏,就恰好留在身边慢慢想。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