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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14

    铃声响起的时候,李教授准时写完最后一画板书。他从包里取出免洗洗手液和湿纸巾擦干净手,在同学们的殷切期盼中把防晒霜刚往手里挤出牙膏长的一截,安静了几周的李教授的手机——又响了。

    他边接起电话边单手往脸和脖子上胡乱糊上一层白色的乳液,讲台下的学生们也有样学样往没有衣物遮盖的皮肤上涂抹同款防晒。

    “老板,出事儿了!你做班主任的那个班有学生在宿舍昏倒了!!”他的得力干将,每年负责给他期末阅卷登分的博士生贺宗纬显少这般失态。

    李承泽嘴上说着马上来,并动手招呼总坐第一排的学生:麻烦同学帮我把公文包送到文院,临时有急事儿,谢谢了哈。随后他的学生们头一回瞧见如风一般消失的李教授,啊,李教授的跑姿也这般绰约,当真是仙人下凡!

    他抵达的时间刚好,医护人员刚把载着学生的担架搬上车,他安抚两句其他学生便赶忙跳上了开往京都人民医院的救护车。

    李承泽作为外地学生在庆大的唯一依靠,第一时间通知了学生家属并垫付了先期所有的医药费,紧急手术做了一个早上,他一直陪着学生同寝室的室友等在手术室门口,最后辗转在住院部把人安置好他才松了一口气。

    京都人民医院的几栋住院部大楼修的和迷宫似的,他转悠半天才从某一处后门转出去,迎面小花坛处聚集了几名还穿着手术服的医生正在聚众吞吐尼古丁,其中最缺德的蹲在长凳上的那位李承泽瞧着眼熟得紧。

    “……承泽?”那位医生揉了一把已经被手术帽弄乱的头发,赶紧把烟头摁灭了从长椅上跳下来,“你怎么来了?哪儿不舒服来看病么?来看病怎么不跟我说一声帮你插个队啊!”

    “师兄你这样明目张胆加塞儿是不是太缺德了。”另一位长得浓眉大眼却愣头愣脑的年轻医生吐槽他师兄。

    怎么哪儿都有你,我今儿不修理你,你是不知道长幼尊卑了?!他师兄作势就要往那位愣头青身上招呼。

    李承泽捂嘴噗嗤一声,笑得那位准备揍人的男士心头春暖花开,什么恼羞成怒全都化成了一江春水绕指柔。他摸摸鼻头那颗痣,不好意思地走过来拉李承泽的手,他身后的同事们纷纷发出“啧啧”,“师弟好福气”,“范医生为什么总能找到这么好看的对象”的起哄声。

    “范医生这是刚忙完?”李承泽被范闲握着手在住院部大楼里七拐八绕,眨眼摸进了员工电梯。

    范闲把原先拉到下巴的口罩扯下揣进兜里,“早上刚做了三台小的,下午还有两台大手术要做主刀,这群禽兽……”他看李承泽上下打量自己穿着手术服的模样竟生出些不好意思,“你还没说你来做什么呢?真有哪儿不舒服一定要告诉我啊!”

    他关切地在李承泽的手心捏了两下,李承泽笑弯了一双狭长的凤眼:“不是我,送学生来,小姑娘刚紧急手术完,我打算去吃点东西。”

    范闲拍胸舒气,你没事儿我就放心了。范医生一摸口袋除了饭卡连钱包都没带在身上,只能委屈李教授吃吃我们医院食堂了。

    京都人民医院的食堂其实相当不错,大众点评上评分高达4.6,甚至有人专程过来打卡也不嫌来医院蹭饭不吉利。范闲做完手术急缺糖分,出于保持身材的目的他又不能吃太多红rou,只好委委屈屈点了盘糖醋鱼,李承泽则叫了一份小火锅吃得好不快活,把容易发胖的范闲嫉妒地眼里冒火,他们医院号称简版海底捞的小火锅他从来都只敢远观。

    “你们医院这伙食比我想象的好多了嗷……”李承泽吃得急,火锅又烫嘴,他吃地直吐舌头,艳红的舌尖晃得范闲眼晕。

    范闲夹了筷子鱼rou在汤里来蘸够酸甜的汤汁才放进嘴里,“没办法,我们就这么点盼头了……”他给李承泽也夹了筷子鱼rou,加快了扒饭的速度,“要不是我二十分钟后还有台手术,我就带你旁边下馆子,我跟你说隔壁有个做拉面的老铺子手艺一绝,还是我刚实习那会儿师兄带我去的。”

    他帮李承泽剥了两颗橘子放在他餐盘里,才低头把最后一点鱼rou从鱼骨上挑起来,“真的走不开……哎……”范闲有点委屈似的撅起嘴,“我就想多看你两眼……咱们好两周没见面了。”

    李承泽停下筷子看他,看我干嘛?你救死扶伤当然是第一要务。

    “你好看呗,总比那些个癌细胞浸润的心肝脾肺肾好看……”范闲双手托下巴紧盯李承泽两腮鼓起的脸,仿佛多看两眼就能续命似的。

    小火锅很快见了底,李承泽能吃,但毕竟医院的食堂还是抠门的,菜量不算大,他擦擦嘴拿起范闲剥好的橘子,分了两半,掰下两片塞进眼神逐渐迷离的范闲嘴里:“我明天还来看学生,顺道来看看你,你方便么?”

    范闲顿时精神为之一振,嘴里的橘子都尝不出什么味儿,只觉得每一朵味蕾都绽放出甜如蜜的滋味,“那感情好,方便,当然方便!”不方便范医生也能调班调成方便,“你明儿来了一定联系我啊!”

    下午的手术范医生开黄腔的车速都比平时快上许多,二助问做一助的高达:“诶,小范医生心情不错啊?”

    “那可不,中午跟媳妇儿在食堂吃的饭呐!”高达接过直角钳为主刀的范闲优化手术视野。

    “会说你就多说点。”范闲仿佛不是先前那个要教育高达的冷酷师兄了。

    第二日,李承泽下午上完课,先去李承乾办公室晃了一圈,李承乾没逮到,倒是李承乾的秘书早就准备好等在门口,李董没有布置什么新任务,小李总说您没事儿可以先回去了。李承泽讨了个没趣转头去了京都人民医院,他在医院门口买了果篮和一些日用品才往住院部去,想他也算为人师表,看望学生希望对方早日康度才是他的主要目的,见范闲只是顺道,他在心里这样对自己说,没错,顺道。

    小姑娘麻药的效果刚过,在床上虚弱地输液,连花痴他们班主任的肾上腺素都榨不出一丝一毫。李承泽把果篮和礼物放下,向陪床的同学确认过陪护和恢复情况,最后叮嘱几句也没好意思多打扰,因为范闲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靠在病房门口对着他虎视眈眈了。

    “你怎么找过来了?”李承泽觉得范闲志得意满地样子特别像海棠朵朵家养的哈士奇。

    范闲没穿昨天的手术服,而是普通的衬衣西裤白大褂,“让人查了下昨天从庆大开出来的救护车,然后让前台护士看到一个特别好看天仙似的人来探病就向我通风报信,”范闲拉过李承泽的手腕又开始在院内东转西拐,“我就知道你来了肯定不会先告诉我。”

    “这不是想给你个惊喜么?”李承泽手插在口袋里任范闲拉着他。

    “我看你是想看我出丑的样子,”范闲回头冲李承泽抛了个蹩脚的媚眼,“淘气。”

    李承泽一阵恶寒,他觉得应该告诫范闲以后还是不要乱抛媚眼的好,“现在都快5点了,你要下班了吧?”

    范闲刚想说“马上就能跑路了”,身上的呼机就发出急促的哔哔声,您这嘴是开过光的吧?范闲恨不能再把梳好的头发挠乱。

    住院病人,主动脉瘤破裂,紧急手术,范闲又是主刀,被同事架走的时候他嘴里还骂骂咧咧:我们肿瘤科就没有别的主刀了么?!你们不能这样对我!我为师兄流过血!我为师门争过光!你们不能把我当作没有感情的手术机器!

    还在为论文挠头的高达正在自主加班,手术加班没轮上他,于是他狗腿的凑到一脸玩味的李承泽身边:“我带您去范师兄的座位?”

    这不是昨天那个和范闲一唱一和的愣头青么?李承泽心想,从善如流地被高达引到范闲的座位上。范闲的工位说不上工整,倒也不乱,堆着一些他正在查阅的文献资料和敞开的笔记本电脑,李承泽用电脑夹着翻到一半的文献放到一边,自然地从自己的包里掏出笔记本插上电源,转头向正盯着他目瞪口呆的高达问道:你好,请问可以帮我打印文献么?

    从手术室出来的范闲头昏脑胀,盯着放大镜头看久了就容易干眼,空腹还让他有点低血糖,转眼一瞅时间已经十一点了,他在更衣室洗澡的时候不禁悔恨被拽走前连句拜拜都没来得及和李承泽说,现在李承泽肯定早就回去休息了,医生这个职业虽说是范闲心之所向,却偶尔因为私生活方面多有不便让他有些遗憾。

    范闲疲惫地拉开办公室的门,准备收拾好就回家吃点东西歇了。

    “结束了?”坐在他工位上的男人转头看他,屏幕的光映在镜片上让范闲看不清那人的眼睛。

    方才浑身还灌铅般沉重的范闲顿时身轻如燕,健步如飞,“承泽你怎么还没回去?”他大步向自己的座位走去,“这都几点了,你吃了么?”

    李承泽摘下眼镜也觉得眼睛有些干涩,他捏了捏鼻梁恍惚问道,“嗯?几点?我也不知道……”他顺应本能伸了个懒腰,“你这人体工学椅还挺不错,回头把链接发我啊。”

    被范闲一问李承泽才感到腹部空空,他尴尬地摸向肚子,希望它不要发出丢人地咕噜声。范闲扫过自己的办公桌,李承泽需要的文献堆在自己的文件堆上,上头贴着带有人民医院印花的便利贴,行,还挺宾至如归。

    范闲扫过四周,刚做完手术的同事去吃饭了,高达正在自己的座位上呼呼大睡,其余的同事下班的下班,值班的同事也在沙发上盖着衣服睡得不省人事。他拉过人体工学椅的椅背转动手腕让李承泽朝向自己。

    日思夜想的嘴唇还是和记忆中一样湿润又柔软,范闲忍不住伸出舌头抵在李承泽的唇缝处轻轻舔过,李承泽想张嘴,却被范闲的食指尖轻点下唇:“嘘……我们去吃宵夜。”

    上次去吃大排档是什么时候?李承泽已经不记得了,往常他们师门聚餐都是大师姐掏腰包,战豆豆女士做师姐有很多坏处,比如擅长把师弟师妹当牲口使唤,当傻子忽悠,当孙子教训,但该大方的时候也从不含糊,他们师门聚餐的待遇最屁也是海底捞起步。李承泽工作以后同事好歹也都是月入上万的大学教师,虽然吃得不见得多好,但都讲究个卫生达标,大排档于他仿佛上辈子的事儿。

    不过既然是范闲带他来的,他姑且相信一下范闲吃苍蝇馆子的品鉴能力,怎么也是范家的大少爷,带人约会第二顿就吃路边摊,要是不好吃那真是大失水准,名声扫地。范闲毫无形象地吸溜口水,这家麻小是老王开的,卫生保准没问题,他信誓旦旦地打起保票。

    “老王……就是那家酒吧的老板?”李承泽嫌弃地喝了口装在塑料杯里的啤酒,眼睛却陡地亮了起来,他从饭桌底下捞起酒瓶才发现这是瓶市面上不常见的精酿,“这位老王何许人也,大排档不用工业啤酒,用精酿,还挺讲究。”

    “那可不,这大排档还有我一半投资呢!”范闲举起塑料杯和李承泽碰杯,酒液溅到桌上才有了点大排档脏兮兮的味儿。

    装满脸盘的小龙虾端上桌来,红彤彤地在灿黄的电灯泡下闪灼起让人食指大动的光芒,李承泽手指修长,剥起小龙虾都从容优雅,仿佛他身处国宾大饭店而不是人声鼎沸的路边摊。

    “你怎么做到吃麻小和吃澳洲大龙虾一个范儿的?”范闲被李承泽扫过来的眼风一瞥就酥了半边身子。

    “那要不我下回给范大少爷表演个蟹八件,保管您还能把那大闸蟹拼回去。”李承泽嗦了口沾了油的指尖,范闲只觉得那小嘴不是嗦在手指而是箍在自己某处不能言说的神经末梢上。

    范闲赶忙把视线转向别处,在荧光色的塑料板凳上扭屁股调整坐姿,他把手上的虾仁放进李承泽的碗里:“不如我给你表演个手术刀肢解小龙虾得了,保管快准狠,精准剥离,毫不浪费。”

    李承泽吃到一半才想起来,你低血糖怎么来吃小龙虾,还空腹喝啤酒,你这是嫌胃黏膜太坚强还是命太硬不怕造?范闲想摸鼻子,但满手都是油只好学着李承泽的样子嗦手指:“这不是想让你尝尝鲜吗……”

    想要讨好李承泽并不容易,毕竟是什么好东西都见过的李二少爷,别说天河大街的国宾馆吃腻了没有,寻常吃食不动点心思怎么能打动李承泽?范闲臊眉耷眼地喝了口快见底的啤酒,嘴上说的话却不见丝毫羞愧:“你在那象牙塔里呆久了,总觉着哪天就要乘风归去,那我不是白忙活了?”

    “合着你是损我没人气儿!”李承泽状似生气地把杯中剩下的精酿一口喝干,“好你个范闲,这般说我的……你还是头一份。”

    范闲最终因为装逼确实没吃饱,只好又叫了份碳水足量的麻辣小龙虾盖面和李承泽一人一碗分了才拍着肚皮心满意足。

    空腹喝酒的报应总算提着镰刀来收割范闲已然混沌的大脑,他站起来就摇摇晃晃还要李承泽扶着才能走直线,李承泽想叫个代驾,范闲放在桌上的手机却嗡嗡响起。

    来电显示上闪烁着“言小冰山”几个字儿,范闲接起来的时候舌头都捋不直,还跟电话那头的人嘟囔让人派车来接。范闲先前装的人五人六的,酒劲儿上来少爷脾气也见涨,李承泽好笑地看他拍胸脯保证马上就有专车接送。

    没想到过了一会儿真来了一位大眼大嘴神似悲伤青蛙的男人,见到范闲张口就是:哎哟我的范大少爷哦!你年纪越大怎么这酒量却越喝越回去了呢?不过幸好你叫我出来,不然我就要被夫人揪着耳朵逼供我新藏的私房钱啦。

    范闲一手搭在男人肩上,亲亲昵昵喜笑颜开,哟这不老王嘛,又被你媳妇儿收拾啦?他侧开身,王启年才发现后头身量颇高的李承泽,他赶忙哈腰从口袋里摸出名片,嘴上彩虹屁腾云驾雾转眼成章,李承泽似笑非笑地从王启年手里接过名片。

    王启年把范闲的车开过来,李承泽才把范闲扔进车后座,他自己整整衣领坐进了副驾驶。王启年奇道:您不在后头照看着点儿?

    李承泽扣好安全带没回答王启年的问题:先送我,我公寓比他公寓近。

    王启年不知道,王启年更不敢多问,他老老实实把李承泽在他的公寓放下,才带着范闲离开。

    范闲第二天宿醉睁眼,头疼欲裂,他侧身吐在床边的垃圾桶里才算醒过来,心中悔恨就不应该逞能空腹低血糖还作死喝酒。他低头注意到身上还是昨晚的衣服和冰冷冷的床铺不免有些失望,等他洗完澡穿着居家服出来才闻到客厅里传来阵阵茶香。他抽抽鼻子,哪个兔崽子泡了我上好的明前龙井?

    言冰云,王启年还有滕梓荆三人正一人一杯功夫茶,丝毫不客气。

    “醒了?是不是没见着李承泽有点儿失望。”滕梓荆最不给面子率先开口。

    范闲被戳了痛脚,表情扭曲又不好开骂,只好一屁股在剩下的单人沙发上坐下。

    “你们三个没正事儿还是怎么地?”言冰云还算有点良心为他倒了一盏茶推到范闲面前。

    “来送报告。”

    “来收代驾费。”

    “来看你失望的脸。”

    范闲身感自己年纪轻轻交友不慎。

    他接过言冰云手中的报告,是之前托他调查的谢必安家中境况,确认李云睿送给他的消息是否值得一查,余庆对于叶轻眉的那起车祸有诸多怀疑,但李氏这些年严防死守,亲信大多供职数代,铜墙铁壁难以攻陷,没让他们找到多少有价值的情报。

    范闲粗略翻过把报告扔在一边,详细策略等他脑子清醒些再做考量。他端起茶深吸一口茶叶清新的香气,刚准备下口,滕梓荆又开始无情地戳他心窝:“昨夜李二公子为什么没跟你回家?”

    王启年也摸不着头脑,他问言冰云:“小言公子怎么看?”

    言冰云咳嗽两声:“我与沈家小姐约会至今都没带回过公寓,我怎会知道?”

    范闲终于把那口茶吞下肚子,慢悠悠道:“你这不是很清楚嘛?”

    滕梓荆还是那张没有表情的冷脸,“我从没见过你与人正经约会,”他顿了顿,“你莫不是想与李承泽结婚?”

    范闲第二口茶差点喷出来,这回轮到他咳嗽了,“咳咳,别说我了,言冰云你不是上个月求的婚,你大舅子还没松口啊?”

    被转移话题射中痛处的言冰云扭曲了一张英俊的冰脸,他们四个人真不能凑一起,除了互相捅刀从来不干正事儿。言冰云甩甩手走了,滕梓荆看够了范闲一大早丰富的表情后也心满意足地走出门同言冰云一道回单位。

    唯独王启年老神在在,没有一丝一毫被送客的自觉,范闲忍不住问:你怎么不走?

    “老板,工钱结一下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