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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俏如来作为新任巨子即将巡游九界。凰后说起这事脸色就有些不太好看,她理了理鬓边长发,玩笑道:“这年头和尚都六根不净,连头发都不肯剃。” “俏如来已经还俗了。”上官鸿信说。 “我知道,”凰后答道,“可是他还表现的像个僧人啊。你可以问问他,如果给他机会,他是愿意继续青灯古佛呢,还是接下默苍离这个烂摊子。”她立住食指轻嘘一声,示意提问要仔细:“当然,义正言辞的话谁不能说。我可是为了墨家正兢兢业业啊。” “但人的心就是那么难把握的东西。默苍离的眼光不错,俏如来比你合适很多,他很标准。” “他不需要默苍离教他,就能做出完美的取舍。他的称量符合世俗的标准。” “而你,”她的眼看过来,对着上官鸿信嫣然笑道,“你从来就不是个正确的人选。巨子为什么选你,我猜不透。” 上官鸿信没兴趣跟她追忆往昔。凰后是太拙劣的窃贼,她握一把钥匙打开大门,就一定要凿开每堵墙一探究竟,至于破坏后的断壁残垣是何等惨状,她不会在意。上官鸿信早已没东西供她挖掘,他不想让霓裳在离开后仍活在他人的议论中不得安宁。 “猜不透是你的问题,你可以到阴曹地府去问他。我想死后的默苍离会乐于解答。” 凰后玩弄着裂羽铳,枪口对准上官鸿信的眉心:“明显的威胁。” 智者的威胁总是由无力到强势,他们两人都知道凰后不会开枪,落子后在脑海里层层推演,从不能由开端直接奔向结尾。迂回,再迂回,盘山公路般的斗智只是在拼磨损和油耗,谁能撑到最后谁就胜利。九算的老五不就是这样笑到了现在。 “雁王。” 凰后换了种方式称呼他,他们的身份发生改变。现在是九算老五与羽国亲王在商议。 “我的生意,可不仅仅是墨家的生意。” 上官鸿信挑眉,心道俏如来还是太急了。这个节骨眼就要巡游,难免让凰后觉得针对。凰后的药剂现在还是半成品,投入还未见成效,以她的个性必然不肯叫停。她想以羽国为第一个端口做倾销,明目张胆需求暴利。 “看来阎王鬼途给你灵感良多。” “只可惜,裂羽铳里装的是断云石。开枪前三思,我不能保证最后会命中谁。” 上官鸿信需要的是游戏继续,而不是一个醉生梦死的世界。他要默苍离,但不需要一个空有躯壳的默苍离。霓裳的牺牲换来了这个世界的平静,任何污点都会让她的墓碑蒙羞,他绝无可能如此轻易亵渎她付出的血。 凰后不太意外,却对上官鸿信拒绝的原因好奇。上官鸿信的老师和他meimei简直是天生一对,一个要舍得,一个就上赶着献祭出自己,某种程度的完美重合。可偏偏中间夹着一个上官鸿信,这两位圣人的出发点经过这一层折射,偏离原本的方向。凰后掩唇微笑,默苍离和霓裳本可以是多么动人的一对眷侣,连死亡都神圣到为世人,鲜血飞溅时还能宽容地说一声,我理解你。 但上官鸿信既然存在,霓裳就变得一文不值。她连牺牲都是默苍离布的局。多妙的一出戏,处处意外,又处处合乎情理。 而现在这两人都谢幕下台,留下上官鸿信一人。如果他现在还保有一点清醒,谁才是制住他的缰绳? 凰后细细擦了一遍枪管。 其实是谁都无所谓,唯一确定的一点是,总会有一枚子弹与他绝顶的头脑天造地设。 打开门,默苍离还在。 上官鸿信松开领带,坐到沙发上去。默苍离坐在靠绿植的一侧,阅读一本陈旧的手札,扉页里鼓鼓囊囊的,全是附加的纸条和材料,碳素墨水很难褪色,密密麻麻的墨迹清晰,反而触目惊心。 “别看了。”上官鸿信说。 默苍离又翻一页过去,指尖挑出一张纸片,上面是一行仓促的字迹。 哥,今天翘课同我出去玩吧。小妹霓裳。 他脑中一空,骤然合了书页。 像是雨水。他是朽木,没有那么坚固,慢慢渗入,然后发潮。 他历惯狂风,却被这一点痕迹打回原形。 上官鸿信将书抽出去,拿回那页纸片夹好。他一直收在床头的柜子里,没想到默苍离也会对他的东西感兴趣。 默苍离拉住他的手。 “上官鸿信。” 他语声犹疑,指尖在细微地颤抖。 “你真的不想杀死我吗?” 怎么会不想。 上官鸿信俯下身面对他:“我很想,尤其是老师背叛我之后。” “你是否痛苦,”他指向默苍离受过枪伤的胸膛,指向他伤痕累累的心脏,“我真的不在乎。” “我不会因为你跟我一样痛苦就将一切一笔勾销。你受的折磨是你该受的,你罪有应得。你只是表面上为难,你做决定时有过犹豫吗,想过后果吗?你明知道事情会演变至此,你还是那样选择。” 上官鸿信反握住默苍离的手腕,几乎攥碎他的骨骼。 “你营造出为我献出一切的假象,我以为我得到了你。但我得到的只是你的谎言,你在觉得我无用时就将我随手丢弃。” “你背叛了我。” 默苍离抬眸看他,眼底隐隐沉痛。他觉不到痛,他绝不到痛,只是已麻木。 “那你还不动手?” 上官鸿信兀地松手,默苍离的手指纤细笔直如竹节,带着霜降时的苍白。他低头,吻过饱受命运折磨的每个指节。 “因为我也背叛了你。” “我并没有我想象中那么喜欢你,老师。” “我对你说的永远是假的。跟你一样,我许下的承诺也是假的。” 他从来不是朝拜默苍离的圣徒,他只是披着圣袍意图占有的愚人。 “所以?”默苍离破天荒地发问。 “所以我不够资格杀你。你明白吗,老师。” 因为那个够资格取走你全部的上官鸿信已经死了,你明白吗? 他们相安无事地相处了这么久,一日挑明,就像习惯黑暗的双眼经不住光亮。默苍离的双目刺刺发痛,空气里布满往日的灰尘,叫他连呼吸都沉重。 他终是完全明白了。 原来他最初的算计已酿成如此巨大的落差,任他们两人如何追赶,也合不上相同的起落,一者在天,一者在地,遇见后总会偏差。 火在他胸口里烧。 默苍离挺过第一次、第二次、无数次的风雨摧折,但这一次,他未必有那么坚强。 (二十二) 默苍离不像是真人。他身体里流动的是雪山的冰,他是机器,无情的构造。 但机器不会生病,所以他还有百分之一是人类。残留的、涌动的温热载着病毒在身体穿梭,一场奇幻的机器世界的旅行。 上官鸿信把他从床上扶起来,喂下去一点水。默苍离的脸被烧得通红,疲倦的双眼轻轻阖着,眉心蹙着不解的结。他的病来得比夏天的暴雨还突然,像是城堡被击溃了最后的防线,倾塌只在一瞬间。 “老师?” 上官鸿信用手背贴上他的额,潮湿的热烫灼着他的皮肤。默苍离简直是个运作过热的蒸汽核心,蒸发着身体所有的水。 这也许是他从不曾流泪的原因。 默苍离发出含糊的声音,他挣扎着睁开眼,透过高热时模糊的视野看见上官鸿信。他从胸膛里发出一声痛苦的呢喃。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该吃药了。”上官鸿信说。 两粒白色的药片卧在他掌心里。默苍离揉了揉太阳xue,保持片刻的清醒,稳住身形不至于摇晃。他低头,眼睫几乎埋进上官鸿信手心里,他含进药片,它们在口腔里融化,默苍离牙根发酸,却尝不出一点味道。 “喝水。” 玻璃杯触上他的下唇,默苍离咽下药片,从上官鸿信指尖抛撒下去。长发在枕头上散开,洇一点汗,内中湿湿的。但上官鸿信半途拦截了他,默苍离被他拉了一把,额头靠在他的肩上,身体往下滑,上官鸿信终于舍得抱住他。他的叹息像是从水面上传过来,默苍离潜藏水下,耳边隆隆,听什么都不清晰。 他只是倚着上官鸿信,靠着他的肩,感觉到他的呼吸和心跳。上官鸿信的心很平静,他早不是那个抱住他就心如擂鼓的少年。他拥有默苍离,拥有了很多年。默苍离被此时的氛围所迷惑,对方颈边散出的体温,室内宁静的空气,都叫嚣着唤醒他对羽国旧事的回忆。 他不该记得,他什么都忘了。 他的生命里没有上官鸿信的存在,自始至终只有他的弟子,羽国的雁王。策天凤言而无信,他用所谓的光明未来欺骗了雁王,在剥夺去他的一切后落得个被放逐的下场。帝师与帝王之间,唯有利益绳索牵绊,别无他物。 他在说谎。 默苍离的记性是最坚不可破的利器,他借这利器一次又一次地否定自己。他现在连一句鸿信都说不出口,而曾经···曾经他是喜欢念出这两个字的。 “···鸿信。” 了解默苍离如上官鸿信,他怎么会不知道这是默苍离所能允许自己做的最大程度的示弱。 “嗯,老师。”他加大几分力道,更紧地拥抱住默苍离。他嗅到他衣上淡淡的熏香,那香气古老得发沉,比一场梦的份量更重。默苍离没有变,默苍离永远不会改变,是上官鸿信变了。 他变了,倦了,厌了。 “你那时还很年轻。” 带着霓裳在午后阳光里向他奔跑过来的少年,他们为策天凤在羽国种了梧桐树。但是策天凤那时还不懂,策天凤那时还没爱过什么人。所有跟他有关系的人都死于非命,或自愿或被迫地牺牲。他以为保护一个人的最好方式就是让他远离自己。反应到上官鸿信身上,策天凤深信最好的路就是由他来终结自己的命运。 他低估了“爱”。他没想到上官鸿信会舍不得下手。策天凤失败了,败给他最善cao弄的人心。 默苍离的声音在喉咙里哑住了。他沉默良久,才慢慢说出压在他心上的那几个字。 “···霓裳的事” “对不起。” 上官鸿信发出聊胜于无的感慨:“原来默苍离也会说对不起啊。” “但我不怪你,老师。别这样看我,你还在生病。我恨你,但这件事我不恨你。” “这是我的错。霓裳是为我而死。我只恨我自己,我比不上老师,否则我不会在老师给我的选择中迷失,我不会只能跟着老师排定的路走。牺牲策天凤或是牺牲霓裳,是老师选定的剧本。而我想不出其他破局的方法,我轻信、愚昧、傲慢,愚蠢得不计后果。” “所以我失去了霓裳。这是我的错。” 他拍松枕头,让默苍离躺下去。默苍离的眼睛像两块琥珀石,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你恨我什么?”他发问。 终于接近了。上官鸿信竟然松了口气,火灾后的心脏结满疮疤,他终于可以撕开这些伤口,看到里面是否已烂。 “我恨你···我恨你是墨家巨子,我恨你自以为是地安排一切,我恨你的不在乎。” 他俯身凑近默苍离,在他唇边说。 “我恨你明明爱我,却不敢承认。” 默苍离混沌地思考着。 “我爱你吗?” 他几乎是真诚的。 上官鸿信忍不住发笑。他早知道,他从第一次亲吻默苍离时就知道,这个人不会爱。他脑子里根本没有爱的定义,对墨家的巨子来说,爱意味着死亡。所以他从不对上官鸿信说爱,好像这样就可以骗过众神,让他远离地狱。 “不重要了。” 他解下默苍离颈上的银链,取下那两枚指环。说是戒指,本质不过是石头,一个在羽国故地沉埋许久,一个被默苍离系上钥匙,在开门关门时无数次接触。他把戒指摆在床头,它们的命运已经到头了,他不想再强求。 “老师。” 他忽然用力拥抱住默苍离,这些年来几多痴狂,深刻入骨。 “羽国的和平是我当时向你要求的愿望,无论代价几何,你最终实现了它。” “如今我也想完成你的愿望,用作给你的回报。” 默苍离在他怀里微微挣动,他烧糊涂了,竟然搂着上官鸿信的肩想挽留。 上官鸿信看见自己的心,原来在层叠增生的伤疤下,竟空无一物。原先是有的,痛到痛极,恨到恨极,翻江倒海绞碎他的心的东西,现在空了。它不知是什么时候出走,也许在昨天激烈对峙时,也许在他抛出那枚钥匙时,或者追溯到更早,在霓裳丧身火海时。它走了,连残骸都不留。 “老师。” 上官鸿信喃喃唤着,默苍离轻轻应了声。这些年来他谁也不肯放过,但终究不过是一场惶惶的梦。他初时怕梦醒,此刻又怕梦不醒。 他必须抱紧他,才可放开他。 “你自由了。” 默苍离的身体在他怀里震颤。 “代价是···” 上官鸿信按住他的挣扎,快意和悲哀并存。说出那些话并不艰难,他和默苍离同床异梦的许多夜晚他都想说,只是今天说出口了,仅此而已。 “失去我。” “上官鸿信!” 默苍离提高声音,厉声质问。 “我知道老师想要摆脱,如今不是摆脱了吗?”上官鸿信留恋地在他颈边蹭了蹭。 “我只是完成了老师的愿望。你还活着,但默苍离已死。摆脱了使命,你还能呼吸。你现在随时可以去见俏如来和冥医,你自由了。这样不好吗?” “反正老师并不爱我,失去我不会让你为难。不是吗?” 他松开了拥抱默苍离的手。 每个愿望都需要付出代价。默苍离在向他求死时,也从来没问过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该放手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