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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夜尘 (一)

    

清夜尘 (一)



    隆禹年间,圣人沉湎酒色,宠幸jian佞;长安权豪奢靡逾礼,游宴无度。

    又因圣人迷信仙道,大征劳役修筑通天长生殿,妄图登临仙域,求一个寿与天齐。

    是年,大河泛滥。

    洪水淹没良田,涝灾后又迎来瘟疫,百姓吃着树皮啃着观音土,将老人吊上树,孩童扔进镬。

    隆禹十七年冬,藩镇叛起于北境。九州狼烟四起,铁骑踏碎了帝国的繁华。

    人死得多了,阴阳的界线开始紊乱。于是魍魉从河底与山林爬出,精魅在战场吸食血rou,邪魔肆无忌惮地乱行人间。

    叛军中有萨满大巫,借用了邪祟的力量,连破西北三关,城中百姓沦为妖鬼的粮食玩物。

    直到长安破城,战火烧上了帝王的衣摆,人间至高统治者才奔逃出堂皇的宫殿,向东方群山的仙门求助。

    将士的兵械能抵御叛贼,抵御不了邪祟。

    仙门修士善剑与方术,拥有凡人之上的力量。

    东方为旭日升起之处,群山上有参悟大道的千门万宗,气息纯粹,难生邪秽。

    陡峭的山峰与深谷隔断了俗世,对于中原的战乱,仙门修士大多事不关己地高高挂起。

    唯有前任玄元宗宗主不忍百姓苦,身负长剑走入凡尘。

    朝廷几乎倾尽了国力来靖平这场大乱,王室气力衰微,早已无力再控制西境与西南边陲。各地叛变不断,烽火烧遍帝国四方疆域,天下动荡了近一甲子之久。

    幸而龙气未尽,两代帝王力挽狂澜,忠臣良将辈出,又有各方各派能人异士相助,战火才逐渐平息。

    而后施行了数十年黄老治术,黎民苍生得以休生养息,虽仍有零星叛乱发生,却也不足为惧。直到女皇登基,帝国又再次展现富饶繁华的气象。

    许多故事被掩盖在青史之下,四季轮转,草木枯荣,转瞬间,这场九州大乱已经过了一百年。

    前宗主于九州大乱救驾有功,圣人授予其国师之职。加之宗内相继出了几位修破炼虚境界的修士,百年过去,玄元宗早已稳坐仙门之首。

    如今,玄元宗除却修道练剑,也担着替朝廷祭天祭土、驱邪治鬼、封疆布阵的职责。

    上寰殿外长阶上,身穿道袍的年轻弟子怀抱两只信鸽奔跑,跑过巍峨的赴云门和湿滑石板路,匆匆跨过门槛,险些左脚绊右脚扑摔在地。

    三日前,十二只最优良的信鸽自西南娲神庙齐齐飞出,分十二方位飞行,亦有觋女快马加鞭携祭司亲笔信而来,为确保消息万无一失的传到玄元宗。

    封疆大阵每三年需进行一次巩固,由玄元宗与娲神庙共同祭祀,几位雨觋女在蛇骨之沼外围等待仙门来客,但久久不见来者。

    她们向摇铃草木询问,却发现木灵被吓得瑟瑟发抖,许久后才悄声告诉她几日前发生的事。

    殿内,气氛肃然,玄元宫四位观主齐聚一堂。

    主位上白须道长便是当今玄元宗继任宗主青岳,他面色凝重地放下手中书信:“坤卦队误入了南疆千里瘴林。”

    左侧的负责教习剑术的三洞道人脸色同样难看,他将一块缺角的柑色符节置于案台,那是朝廷给予的最高通行牌:“误入?这可不见得。三支队伍二十七名年轻弟子有去无回,分明有人刻意引诱。”

    右侧束着高髻的女道人蹙眉道:“苏昕那么个机敏的孩子如今生死未卜,难不成又要送一批弟子去南疆?玄元可经不起这么折腾。”

    众人不语,负责丹药房的中年道士斜睨着眼扫过其他三人:“莫不成放任西南邪祸持续坐大?玄元宗位列仙门之首又受朝廷扶持,若甩手不顾,让世人怎么说?”

    三洞道人闻言深感不满,此人天天与符箓铅砂为伍,眼中除了如何炼出仙丹外容不下别的,对宗内弟子也颇为忽视。

    “难不成为了他人眼光,吾等便要一次次将弟子们送入险境?昭亦道长如此明晓正道,不若你亲自领队去罢。”

    昭亦道人不以为意:“贫道不曾收徒,若你愿意将门下的弟子列入出行队伍,下山一趟也不是不可。”

    眼见场面有些失控,戍雪赶紧打了个圆场:“俩位,眼下并非争执的好时机。南疆之祸事关宗内弟子们的安危,吾等不可乱了阵脚。”

    “戍雪说的是。”沉默许久的青岳道长忽然发声,“此事十分棘手,贫道打算亲自前去。”

    “你身为宗主,不可贸然下山。”

    轻柔的声音自殿门口传来,青岳与殿内商议的几位观主听闻此声,即刻自蒲草垫上站起,朝那人袖手揖礼:“师祖。”

    香炉旁执拂尘的小道童忍不住觑了一眼,不知此人是谁,竟能让玄元最高位阶的宗主如此恭敬。

    说来这小道童在君山上待了不过五年,不认识这位成日闭关不出的长辈也属正常。

    先是看见绣着流云鹤羽的白色道袍,轻烟似漫过砖石地板,目光上移,那握着白鸾尾的手纤长白净,指节甚至泛着梅红色。

    小道童再次垂下头,不敢窥伺来者。

    “我昨夜观星象,见荧惑入舆鬼。”那人抬手扬起一阵清风,太上老君像前铺着红巾的供台上,一本《奎宿星谱》翻至凶星列页面,上头赫然写着:荧惑恶兆,民多疾,灾异蜂起。

    “荧惑星......”那行字映入青岳眼中,惊得他额际冒汗:“师祖今日特地出关前来,是否衡量出什么法子要告知徒孙?”

    她目光掠过众人,微微颔首道:“我要去一趟南疆。”

    众人呀然,首先发话的是与戍雪道长,她急急道:“师祖离渡劫只剩一步,这一步至关重要,还是别贸然下山的好。若宗主不能擅自离宫,那就由弟子去罢。”

    昭亦道人也向前一步拱手:“弟子也会一同前去,不信解决不了那些作乱的邪祟。”

    “不,不是邪祟。”她知晓这些小辈的修为还不足以感受到千里外弥漫的阴森戾气,只道:“林子里有更大的东西。”

    众人不解其意:“更大的东西?”

    那人伸手从袖中掏出两枚铜钱,往上抛。

    一抛、二抛、三抛。

    “渊凝泽,水,魍魉魅生。”

    一旁默默不语小道童正努力回想《大衍筮法》,猜测这卦象代表什么意思,结果脑中一片空白,不出意外晚上又得挑灯夜读好好背一背卜辞。

    端视卦象许久,青岳似乎懂了:“天下万水皆同源。唯有南疆深渊之口,连通的是黄泉。”

    那人道:“那不是传言,西南大荒是女娲的长眠之处,在娲神骨骸之下的便是鬼域黄泉。”

    “阵法遭到破坏,黄泉秽怨在南疆溢散。”

    《淮南子·览冥训》有这样一段记载:往古之时,四极废,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载,火监炎而不灭,水浩洋而不息。

    于是女娲炼五色石以补苍天,   断鳌足以立四极,杀黑龙以济冀州,积芦灰以止洪水。

    天河倾泻,大地承受不住滔滔洪水而向下坍塌,这一塌,生生压垮了阴阳两界的间隔。尘封的冥河水向上涌起,天地二水交接相容,庞大的秽气窜入人间。

    万物受到秽气侵染魔化,走兽吞食善人,鸷鸟攫获老弱。

    女娲的五彩石浆能凝合不周山顶的破洞,却凝结不了碎成一块又一块的大地。最终,娲神仰躺在九泉冥河水之上,以己身化土填满每一道裂口。

    草木从残留神力的土壤中破土而出,同秽气混杂,千百万年后形成了南疆瘴林。

    青岳直起身子,久久不能言语,他总算明白为何师祖在渡劫前夕,仙根最不稳时仍执意选择出山。

    那儿的东西,不是他们能够应付的。

    玄元宗观主各个都本领高深,傲视群伦。可在他们眼前是只差半步成仙的师祖。

    见那人去意坚决,众人也不敢多做阻拦,唯有青岳再三劝道:“师祖,渡劫前夕若是灵根受损,那便是前功尽弃,还是让晚辈......”

    “你去,纯粹送命罢了。”   她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说完便将目光转至大殿墙上的老君骑青牛像上。

    大殿气氛沉重,鸦雀无声。

    青岳哑口无言,俯首沉默半晌,最终无奈地呼出长气,说道:“娲神庙派了人来引路,在洛阳驿站等。”

    那人收回目光,微笑颔首。

    临走前,她回身向青岳交代了一些事儿。

    “我命中有一劫,渡不过,不得飞升。”

    她对着面露愕然的青岳一字一句道:“我给自己卜了一卦,这场劫数就发生在此行路上。若我出了什么事,大明宫地宫里的阵眼就交付给你了。”

    青岳接了宫主一职后为了昭显威严鲜少表露情绪,可此时他却有些抑制不住,低着头将双手藏在袖中对女子鞠躬,语气艰涩的说:“定不负师祖所托。”

    那人点点头,不再多言,负手转身便要离去。

    “师祖!”青岳仍躬着腰,忆起当年师祖從中州归來时,神识错乱,五脏俱损,几乎失去了半条命。

    难道这还不是她最大的劫难吗?

    思忖良久,到嘴边的话终究没有问出来,他只再次重复:“请师祖一路小心。”

    那人道:“一切自有定数。”

    青岳在山门口目送女子远去,直到那抹身影消失在雪路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