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不要變成Cinderella（2）：釋火

    親切服務生輪流為各桌端上熱騰騰餐點，飢腸轆轆的顧客已準備好好享用眼前美食。倪馨與汪立泓在下課後相約一起用餐，當然也保留了石允芯與其室友沈依婷的座位。

    「欸，倪馨，妳剛才幹嘛要站出來說話？」汪立泓顯然對課堂上的倒戈耿耿於懷。

    倪馨喝下一口熱湯暖暖身子後說：「這點小事也要在意？未免太會記恨，我只是說出自己想說的話而已。」

    「那傢伙今天居然出現了，開學以來，上課次數寥寥可數，亘荷老師的課竟然一堂都沒到，真是好誇張，要求旁聽的同學不知排了幾卡車。」

    「他一出現就帶來很多驚喜火花，我覺得很不錯喔。為何開學三週缺席這麼多課，沒有人知道原因嗎？」倪馨皺眉思考。「你還記得他剛轉學時，有一次連續兩週完全沒有出現在校園裡嗎？」

    「管他的，誰教他平日也很少和大家相處，之前邀他一起去夜店也被婉拒。」汪立泓的記性此時就變得特別好。

    「不是每個人都喜歡去夜店、pub這類地方，好嗎？」

    「妳不是曾經在高級酒吧打工兩年半？」

    「所以我才更不想去，那時你約我去…」

    「咳…好了，往事莫再提，就讓一切隨風去。」汪立泓的記性突然又變差了，他已記不清被倪馨婉拒過多少次的約會。

    倪馨不自覺展現出迷人的梨渦笑容，清新甜美的氛圍在四周蔓延。

    「不過他曾經和我一起去六月雪花圃餵過流浪貓好幾次，而且他對花卉的知識相當豐富，完全出乎我意料之外。」

    倪馨從大一開始便在圖書館附近的六月雪花圃固定餵食一群可愛的流浪貓，是標準的心美人更美。

    汪立泓的語氣飄出一股酸味：「妳對他好像挺有好感？他根本不帥也不有錢，看起來又很難相處。」

    「是啊，確實有好感。看不見的東西最重要，外表不是必要條件。我曾經約他一起去KTV唱歌，可惜被他婉拒了，他對音樂也非常瞭解，剛才在課堂上不是秀了一手？」

    「啥？妳約他單獨去KTV然後那傢伙膽敢拒絕？天啊，這實在太沒天理，我從來沒聽過妳唱歌耶，妳的拿手歌曲是什麼？」

    「台語歌曲”雨夜花”和布袋戲歌曲”相思聲聲”喔。」倪馨嫣然一笑後表情瞬轉嚴肅：「他並沒有想像中那樣冷漠，或許心中藏著什麼而難以說出口。我只知道他是台日混血兒，曾經在日本生活過一段時間。」

    「什麼？好意外的秘密，沒想到他有日本血統。」

    倪馨和汪立泓的席間談話被一道唐突聲所打斷，汪立泓旋即正襟危坐，似乎明白接下來自己的任務。

    「妳好，非常抱歉，突然打擾妳用餐，不知是否有機會能慢慢認識妳？我可以有妳的通訊軟體帳號嗎？非常謝謝妳的大方。」一位彬彬有禮，長相斯文且身穿名牌馬球衫的男同學向倪馨搭訕。

    「你好，謝謝你的欣賞，不過可能要先問過他唷。」倪馨露出不失禮的微笑，接著指向對面的汪立泓。

    汪立泓見狀後起身鞠躬說：「非常抱歉，這位美女現在是我的女朋友。假如你願意當備胎的話，我倒是不介意，可是我會愛她一輩子，就像物體恆存一樣。」

    「果然如此，你們確實很登對，很抱歉，祝你們用餐愉快。」

    搭訕的男生很有禮貌地告退，消失在倪馨的視線。

    倪馨早已對這種狀況感到稀鬆平常，氣定神閒地再次享用香噴噴的湯品。

    「倪馨，這是第幾次了？每次碰到這種狀況只要我在場的話，就要被迫當『一秒男友』，難道不能弄假成真？我真的會好好珍惜妳。」汪立泓最大特色就是能把甜言蜜語隨身攜帶，包裝得可口誘人。

    倪馨發出輕輕笑聲：「這招是允芯教我的。抱歉，我真的沒辦法接受，你實在太花心了。你現在不是很喜歡允芯嗎？上星期也說很欣賞亘荷老師，請你把心力放在她們身上，然後這一頓我請客，算是報答你的救援。」

    「可以喜歡老師？妳不反對？」

    「美好的事情為何要反對？前提是老師未婚，你拿出真心及勇氣去追求。大家都已經成年了，我想大學中的師生戀不應當成為高牆般的禁忌。」倪馨發出大膽宣言。「真心及勇氣，這兩項要素正好都是你所欠缺的，如果可以藉此激發出來，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喂，真沒禮貌。師生戀欸…這還是不行的吧？實在太大膽也過度冒險了，這個社會還是有一定的秩序和價值觀必須遵守。」看似不羈的汪立泓始終欠缺的勇氣依然沒能被激發出來。

    化上精緻妝容的沈依婷從簡餐店門口走了過來，濃濃的香水味差點蓋過食物的香氣。

    「你們在討論什麼？」

    「允芯呢？」汪立泓迫不及待開口，完全不理睬沈依婷的提問。

    「她說沒有胃口，所以就不過來了。」

    「允芯似乎心情不太好，連我的訊息都沒有讀。」汪立泓霎時顯得意興闌珊。

    簡餐店內正播放著1967年原唱版本的”   Can&039;t   Take   My   Eyes   Off   You”，歌詞字字句句戳中汪立泓躁動難安的心。

    「你們剛剛在說什麼？好像非常起勁。」沈依婷坐下後再次問道。

    「依婷，我告訴妳一個天大的秘密，那傢伙竟然是台日混血，而且在日本生活好長一段時間才過來台灣。」汪立泓興高采烈地說出自己剛才得知的資訊。

    沈依婷揶揄說：「這不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嘛，雖然他是轉學生，可是你也太不關心自己的同學，要是換成正妹的話，情況絕對截然不同，男同學在你心中根本就沒有所謂的物體恆存現象。」現學現賣的依婷和倪馨不約而同相視而笑。

    簡餐店外的雨勢已完全停止，灰色天際隱約透出一絲午後暖陽。

    「換我告訴你們另外一項『秘密』。」依婷啜飲下一口熱咖啡。「只要『雨男』攜帶那把墨綠色大雨傘，當天一定會下大雨。」

    「哪可能有這種事？」汪立泓一副不敢相信的模樣。

    「這是允芯親口告訴我的，所以他才會被稱為『雨男』啊。」

    「依婷，真正的秘密是為什麼允芯會知道？」倪馨看著窗外開始放晴的天空而若有所思。

    雨後的陽光照耀大地，和煦光芒夾帶特殊氣味使人心曠神怡。倪馨的心中開始浮現一個又一個的巨大問號，串聯起雨男轉學至今的種種不尋常舉動。

    ****

    車內的高級喇叭音箱放送出如火一般灼燙的歌聲，彷彿即將把車內氧氣給徹底吸蝕。

    「老師，妳喜歡聽音樂嗎？這首歌是Adele（愛黛兒）的”Set   Fire   To   The   Rain”   2011年皇家阿爾伯特音樂廳現場演唱版本。曲名如果翻譯成中文，恰好就是『以火焚雨』。」他興致昂然地對我解釋，神情驟然轉變，好像變了一個人似的。

    「真巧，而且現在雨勢真的停了，沒想到以火焚雨真的把水都給燃燒殆盡。我很喜歡聽音樂，尤其是搖滾樂。昨天晚上這台車子被我弟弟給開出去約會，現在播放的音樂應該是他所準備的。」

    「原來如此，這個版本比原先錄音室版本要好上許多，在知名影音網站的點閱觀看次數超過七億次，不過…」他頓了一下，接著從背包取出連接線。

    「我對這首歌曲有印象，那時我還在德國念書，這首歌曲很紅，這首『以火焚雨』怎麼了嗎？」

    「抱歉，這把火請先借給我一下。」

    不等我應允，他再次逕自把手機連接到車子的音樂播放系統，接著是震懾靈魂的歌聲及背景音樂旋律。

    「這首曲子是…」我一時間無法言語，感動地幾乎要落淚，手臂上隱隱浮現雞皮疙瘩。

    他轉頭微笑望著我說：「是不是超棒？」

    他的笑容如寒冬屋內暖爐中，散發出自由奔放的溫熱感，不刺眼也不過分火燙，悄悄化做和煦陽光，在大雨過後輕柔地熨燙濕潤草地，使其恢復原本的乾爽舒適。

    整首歌曲依然是”Set   Fire   To   The   Rain”，可是旋律節奏和背景音樂完全被抽乾，只剩下愛黛兒極具張力的嗓音。曲子一開頭是熟悉的簡單Mini   Midi鍵盤旋律，接著發出一道電子合成器鼓聲和不斷重複的開頭取樣節奏，隨後加入電吉他刷弦與雙大鼓聲響。

    「這是Linkin   Park（聯合公園）的”In   The   End”。」

    我不禁跟著愛戴兒一起輕聲哼唱：

    “I   set   fire   to   the   rain

    And   I   threw   us   into   the   flames

    Where   I   felt   somethin&039;   die

    &039;Cause   I   knew   that   there   was   the   last   time

    The   last   time”

    「老師果然喜歡搖滾樂，可以馬上識別出這首曲子。這首歌曲是『混搭』（mashup），把原本曲子抽出歌聲後重製節拍，再將”In   The   End”的背景音樂貼進去，簡直是鬼斧神工般的天衣無縫，好比波特萊爾的詩句用上德布西的樂曲來吟唱，所以這首重生的Nu-Metal歌曲叫作”Set   Fire   To   The   End”。整個氛圍是不是完全不一樣？有一股足以毀掉半個地球的愛情力量，在內心不斷衝撞自己的軀體。」他興奮地輕握住我的右手：「老師，妳摸摸看自己的心跳。」

    觸電般的感覺，順著他的手直奔我的胸口。

    狂放嗓音和衝擊內心的強烈節奏，猛力挖出埋葬在體內細胞中的自由，腦中霎時浮現過往至今所有感動的愛情回憶片段：

    國二時，被喜歡的男同學偷偷牽手告白、高三在補習結束後和喜歡的男生在公園裡獻出彼此初吻、初戀男友開玩笑地挑逗我，接著在我的房內第一次享受性愛美妙，地球重力彷彿消失無蹤，我和他一起漂浮在夜空之中，那個難忘的大一新生夜晚，我們不知疲倦做了五次。在最後一次時，我用雙腿緊緊扣住對方，不讓他離開自己體內一分一毫，那時感覺好溫暖好幸福。

    『小亘，我愛妳！但是我已經沒有花可以送妳…』

    我恍神地問道：「啊？你…你剛才說什麼？」

    「老師，車子！小心前面的車子。」

    陷入回憶的我急忙踩下煞車，幸好自駕行車輔助系統早一步發揮作用。我緩緩吐出一口氣，呆望著方向盤上的雙手，他的左手輕握我的右手腕，在車子煞住後旋即鬆開那道溫暖。

    「呼，這首歌曲會讓人的靈魂出竅。」他在同一時間也鬆開了緊張情緒。「對了，我們現在要去哪裡？」

    「老師的第二個家。」

    我關掉行車輔助系統，用力踩下油門朝自己的軌道奔馳而去。眼前天際透出陽光，輕輕灑在柏油路上，猶如鋪上一條金色地毯。

    我的耳膜殘存著方才的悸動感。

    「再聽一次剛才那首”Set   Fire   To   The   End”。」

    他用真心笑容取代言語回答，再次播放出歌曲。

    “I   set   fire   to   the   rain

    And   I   threw   us   into   the   flames”

    後來我才明白，那時車輛依舊行進在無法被改變的軌道上，甚至是刻意設計的路線。

    命運的GPS將我和他一同丟進無情火焰內，在所有氧氣即將被烈焰吞噬之際，奄奄一息的他使勁將我推出熊熊烈火之外，自己消失在火焰所熔出的冰冷黑洞之中，只餘難以直視的火紅灰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