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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回 竹枝词

    “讹兽,形若兔,能吐人言,喜欢骗人,言多不真。”

泠崖明知那小兽不过学舌,却还是在听到其口中吐出的话语时,沉了脸色。

他静默片刻,转头望向桌前两个童子,见两小儿均吓得不敢讲话,尤其是道可,缩着脖子躲在至乐身后,不时拿眼偷瞄他。

泠崖心中像烧着一团火,燎得他躁郁难安,语气不免冷下来,问:“昭儿还未回来?”

至乐恭敬答:“是,真君。”

他望了道可一眼,道:“将抄写一遍,至乐,你督促他。”说完转身离开。

道可大气不敢喘,望着泠崖走远了,这才呼出一口浊气,抹了把脑门上的虚汗。

雨下了一整天,如今渐渐收势,只零零星星落着雨点;泠崖撑着一把油纸伞,感知着沐昭的方位,寻了过去。

积攒了一整天的雨水顺着道路两旁的房檐滴落下来,在洇着水迹的青石板上敲出一圈一圈涟漪。

他穿着朴素青衫,脚踏布履,头发用木簪简单束起,身上沾染了些尘世气息。

路过他的女子们频频回头,心想着,这是哪家的郎君?

眼前的景象虚虚实实、不甚真实起来。古朴的青石板路、老旧的房舍、沿街叫卖的商贩、嬉笑打闹的孩童泠崖忽然觉得,他像是出门寻找妻子的丈夫,而非揽月峰上隐世修道的剑仙;心无旁骛的前尘,竟像是上辈子发生的事。

此情此景,与他所经历过的幻境重叠起来,他像红尘深巷里走出来的凡人男子,甘心融于市井,与心爱之人厮守,而非一个无心无情的剑客。

泠崖明确感知到了自己心境的改变,只是他说不清,这样的改变是在经历幻境之前,还是在那之后。

剑修,要断绝情爱、超脱凡尘,将自己变为一把冰冷的剑,方可凝聚剑心,成就大道。

只是,泠崖忽然发觉,他已然做不到。

离开青山村后,他频频梦到幻境中发生的事,查阅了典籍,大约推断出那幻阵便是失传已久的「大须弥九宫仙阵」。但他不清楚,rou身离开幻阵后仍无法完全挣脱其影响,是幻阵太过强大,余威尚在,还是他自己不愿从幻象中走出来?

在听到那讹兽的胡言乱语时,泠崖瞬间乱了心神。一想到今后有一天,沐昭或许会同别的男子互生情愫,厮守终身,一颗心便痛到难以自抑;他明知自己陷入了一份悖德的感情中,为伦常道德所不容,却放纵自己愈陷愈深。

四周的房舍渐渐稀少,风吹过来,带着雨后泥土潮湿的气味。

不远处是一片芦苇荡,几只小舟搁浅在一旁,附近几户渔家,袅袅升起炊烟;远处有孩童打闹的声响,鸡鸣狗吠,一幅渔舟向晚的俗世画卷。

泠崖远远便看见沐昭站在一片浅滩旁,不知在玩什么。她用手拎着裙摆,裤腿卷起,露出两截莹白纤细的脚腕,几个孩童蹲在她身旁,似乎在捉蝌蚪。

天际忽而响起一声轻雷,一个孩童抬起头,喊道:“又下雨啦!”

另几个孩童咋咋呼呼应声:“是太阳雨!下太阳雨啦!”说着先后跑开,独留沐昭一个人在那儿。

沐昭抬头望了望天幕,发现东边出着太阳,西边几朵乌云却未曾散开,竟是一半晴朗,一半落雨。

此时已是日暮时分,天际泛起绯色和青蓝交叠的晚霞,她听到远处有妇女呼唤孩童回家吃饭的声音,方才与她一同玩耍的稚儿们纷纷家去,四周空寂下来,心下顿觉无趣。

她走出浅滩,施了个净尘咒,将玩水弄湿的裙摆整理干净,一抬头,却看见泠崖撑着青伞站在不远处,嘴角氲着浅浅的笑意,正望着她。

沐昭的心剧烈跳动起来,一时呆住。

泠崖看着她呆呆的样子,轻笑一声,道:“还不过来。”

沐昭想起白天发生的事,心中别扭,气鼓鼓问:“师父来这里做什么?”

泠崖知她还在赌气,轻声道:“我若不来,你怕是归家都忘了。”

沐昭低头摆弄着腰带上的丝绦,语气酸溜溜:“我回去做什么?你同洬玉师叔有那么多话要单独谈,我回去岂不打扰你们……”

说完抬眼悄悄望向泠崖,却直直撞进他沉沉的眸子里。

沐昭的心猛地一跳,赶忙别过视线。

泠崖望着面前别别扭扭的小少女,嘴角翘起:“从前倒没看出来,你竟还是个气包子。”

沐昭听了,瞪向他道:“我是气包子,洬玉师叔倒知书达理,师父找她去便是!”

话音刚落,自己却愣住——这语气,怎么像是对着心爱男子撒娇似的?

她赶忙观察泠崖的神色,见他面色无常,似乎没有为自己方才僭越的话语生气,这才稍稍放下心来,将头扭过去,试图隐藏脸上的红云。

泠崖有一瞬间的愣怔,他自然听出沐昭话语中不同寻常的情绪,只是这不同寻常又微乎其微、转瞬即逝。

他望着沐昭,想从她眼中寻出一些端倪,只是沐昭说完那句话后,便一直回避着他的眼神。

泠崖沉默片刻,解释道:“我不过是同你洬玉师叔辞别罢了。”

沐昭听了,眼睛瞬间亮起来,望向泠崖,问:“真的?”

泠崖看她这副模样,轻笑:“真的。”

沐昭心中的委屈忽然全没了,她察觉出些许不好意思,咬了咬嘴唇,小声说:“我以为师父舍不得呢……”

泠崖走上前来,高大的身影将她拢进一片暗影中,他将伞遮到沐昭头上,声音很轻:“胡说什么。”

沐昭的心怦怦乱跳,她忽然觉得这个傍晚有些不同寻常。

泠崖站得很近,身上那股若有似无的熟悉香味传来,无端端地叫她口干舌燥、手心冒汗。

她低垂着头,只看到泠崖长衫的青色的下摆。

雨还在下,只是不远处的残阳却泛着金光,水平面的另一端晴空万里、一碧如洗,像是只有他们头上这一小片天空在落雨般。

雨点敲在伞面上,噼噼啪啪七上八下,如同杂乱无章的鼓点,一下一下叩击着她的心脏。

泠崖低头望着小少女,只看到她乌黑的发丝和头顶的发漩。他清楚,这样的情形太过诡异,他站得太近,几乎将她拢进了怀里。这样的亲密超出了男女之间该保持的距离,更超出了师徒的界限——他只是想替她遮雨,却不自觉站近了些。

只短短一瞬,泠崖拉开了两人间的距离,他往后退了半步,将伞遮在沐昭头上,自己半个身子却露在伞外,被雨淋湿。

修士需要打伞麽?

修道之人有无数办法避开雨水,只是这一刻,两个人似乎都忘了。

泠崖望着低头不语的沐昭,压下心中沸腾喧嚣的渴望,声音有些沙哑,道:“走罢。”

方才亲密的一瞬像是蜻蜓点水般的幻觉,沐昭有些失落,她忽然想起青山村遇见的苏惜墨,不知怎的,竟鬼使神差道:“我脚扭了。”

泠崖一愣,望着依然半垂着头的沐昭,犹豫片刻,将手中的油纸伞递给她,自己则转过身半蹲下来,道:“上来。”

沐昭觉得自己像在做梦。

她想不通,从来清冷严厉的师父,怎会一而再再而三纵容她的放肆?这个傍晚像是一个诡异的梦境,她一再得寸进尺,迂回表达着自己渴望亲近的心意,而向来防意如城的泠崖,竟默默不语。

沐昭像梦游般,趴到了他宽厚的背上,她感觉两个人的心跳贴在了一起。

而泠崖背着她,慢慢往前走着,觉得自己或许是疯了。

雨已经停了,沐昭却不敢有多余的动作,只紧紧搂住他的脖颈,僵硬着手臂撑住油纸伞。

伞下的光线变得很暗,似乎将两个人隔绝在一个昏暗的空间内,空气中是暧昧,是忐忑,是紧紧贴在一起地频率一致的心跳声。

她将脸埋进泠崖宽阔的背里,闻着他身上那股似草似木的清香,一颗心越跳越快。

时间像被无限拉长,沐昭期盼着这条路永远没有尽头,她并不是真的迟钝,她已察觉出些什么。

就这样沉默着,她忽然轻声唤道:“师父。”

泠崖答:“嗯。”

沐昭道:“我念诗给你听,好不好?”

泠崖答:“好。”

沐昭望了眼天际,深吸一口气,缓缓念道:

“杨柳青青江水平,

闻郎江上踏歌声。

东边日出西边雨,

道是无晴却有晴。”

……

【算不算变相表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