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女子为帝,当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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码头的严德望,如今已经变成了程德望。 时间紧迫,好在从前在码头时,容姨对她便十分严厉,如今她也只需对齐口供,倒也没什么了。 “咱们都是平头老百姓。”程文虹坐在屏风后,看着来来往往给严德望量身裁衣的裁缝们,“礼仪方面比起那些世家姑娘有欠缺也正常,世家总是眼高于顶,若是因此而被嘲弄,寻常心对待即可,不必放在心上。” 程德望默默记在心里。 顿了顿,程文虹又继续说道:“我不能在宫中行走,宫中有位薛大人,她是个值得信任的人,若有难处,可以告诉她,即使她帮不了你,也可以传话给我,我帮你想办法。” 薛大人?程德望默念,莫不是那位薛佩,薛大人?听说她与陛下是同窗好友。 程文虹说了这么多,也不见程德望吱声,程文虹也见怪不怪,相处这么些日子,她也知道这个孩子是个沉默寡言的人。 翌日,便是她们入宫觐见的日子。 倒是个好天气,云淡风轻。 程家的车马来得早,刚好夹在勋贵之间,有些突兀。车轮滚动的声音中,夹杂着对程家的议论,程文虹脸色如常,好似没有听见一般。 “那是程家?怎么他们家也有人入选?” “区区一个外戚,连个官职都没有,是想靠着宫里那位向陛下讨个一官半职吗?” ……满是奚落的声音。 到了宣德门,二人就不能再坐马车了。刚一下车,方才那些奚落的声音全都消失不见,似乎从未有人说过一般。有些面熟的人过来打招呼,程文虹也一一应了,但是并不深谈。 “我那商栈生意还不错,各家总有生意要做,总是有船要停,”见程德望不解,程文虹解释道,“所谓人情世故,这点薄面还是要给的。” “程二爷!”薛佩刚面完圣,正准备出宫,“好巧!” 看见程文虹身边的程德望,薛佩了然地点了点头,“陛下先前读过你的文章,写得不错,虽说稚嫩了些,但胜在新颖有活力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薛佩这话说得漂亮及了,满腔热血的小年轻果然禁不住这样的夸,眼见着程德望脸红了,眼睛都多了几分狂热的光。 “咳咳!”程文虹轻咳一声,用手肘轻轻顶了顶程德望,说道:“薛大人谬赞,略读过几年书,会写些文章罢了,算不得什么。” 程德望忙敛了神色,拱手道谢。 进了门,便只能程德望自己一个人走了。 程德望不敢回头,入了宫,连身姿礼仪都是考校的科目。 赤红的宫墙很高,高到抬头只能看到天,前面的路很深,远远的好像看不到尽头。两边的宫墙明明隔得这么远,却能让人感到逼仄,无法呼吸。新制的皂靴踏在厚重的白玉砖上,跟着程德望的影子,响起一阵阵整齐而沉闷的脚步声。 她来得不早,但也不算晚。那些世家小姐们似有若无的视线始终环绕程德望,即使是毫无恶意,但那种像是估价一样的目光还是足够让人如坐针毡。 她终于明白程二爷说寻常对待即可是什么意思了,程二爷肯定也受够这样的高傲的轻视,若是她,会如何处理?想到这里,她也不敢再沉浸于这样难堪的情绪中,转而默念起昨日才背过的文章。 众人等了约一柱香的时间,就听到了陛下的诏令,引路的宫人是个十分高挑的女子,昂首挺胸,想必只有在陛下身边服侍的宫人才会有这样的身姿。 入了殿,映入眼帘的便是挂在空中一幅幅写着各色文章的锦帛,那位穿着明皇锦衣的女子正站在文章面前沉默不语。 “听闻宫外文人墨客总喜欢将自己的书画挂到开尽了的桃花树上,供众人赏阅,如今虽未桃花开放,但众卿的文章如江淹梦笔生花,读了叫人畅快!” 李钰笑着又让她们入座,挨个儿问了她们读多什么书、喜欢看什么书,她们对李钰这样亲切的态度都感到有些受宠若惊。 “若是为官,鸡鸣即起,你们年纪轻,平日也少锻炼,怕是熬不住。朕话说到这里,择选人才是为了民,若你们家族只是为了声望推你们出来,你们心中并无大义的,若开口说要走,朕不会责怪你们,更不会迁怒于你们的家族。”李钰看了眼,都是些瘦弱的女孩子,平日里怕也只是被关在家里学字绣花,离入朝还远得很。人群中,她一眼便瞧见了程德望,程德望比这些世家小姐都要黑一些,但背挺得直直的,目光炯炯,看着就很有精神。加上薛佩提前跟自己打过招呼,她也念过这个孩子的文章,虽说稚嫩了些,但想法很大胆。 众人一时面面相觑。 “陛下,为民请命非男子独有,吾等虽为女子,但也有报国之心。只是空有报国之心,却没人为我们打开那扇门,如今陛下给了我们、给了天下女子这样的机会,吾等自然不会退后,还请陛下留吾等在左右,为陛下效忠!”说话的这位正是礼部尚书的幼女,名为徐薇,听说很有才情,在闺阁中就组了个诗社,开了好几次诗会,在闺阁小姐中很有名望。 只是她这样的豪言壮语说了出来,一时间倒叫人下不来台,李钰本来也没指望这些世家小姐能成事……她心中想留的,早就有了名单。 “诸位才能,朕也不想错过,”李钰笑了笑,“朕出一道考题,若写得好了,便留下来做朕身边的侍笔女官。” “题目就叫……”李钰顿了顿,看向众人,缓缓说道:“女子为帝,当如何?” 众人一时瞠目,这难道要她们评价当今圣上吗? “给你们三天的时间,可能写出来?宫中有住所,也有美食,这几日各位就先暂住此处。” 待众人离去,李钰又叫人留了程德望下来说话。 “今年几岁?”李钰叫人到书案跟前来,又细细将她的模样端详一番,“你与雨哥儿不像,倒与程二爷有些像。” 程德望目不斜视,拱手说道:“打小儿在京郊长大,有幸攀到了雨哥儿的亲,入了陛下的眼。” “朕有心要留你,”李钰抬起眼眸看了她一眼,有些冰冷,犹如闪着寒光的刀锋,一丝一丝将她细致解剖,“今日之题,你可能答得出?” 程德望看向李钰,一时间无法判断皇帝的真实想法是什么,只是眼下她已无任何退路,要退后自然容易,可是想要往前,却只要搭上陛下的手就可以了,思及此处,她索性心一横,答道: “女子为帝,自然是顺应天命。 世间万物由女子孕育,既然如此,以女子为尊才是天道,如今陛下登基,当是拨乱反正,以正天道。”程德望一边说着,一边大量着李钰的脸色,见她眉头微挑,便知答到她的心上了。 “草民幼时在村中私塾念书,学圣人之言、习为人之道,寻常男子没有比得上我的,可饶是如此,也只得夫子‘可惜’二字。我通识诗书,不是为了待在后宅看着那一方天地发呆,然后被那方天地困死的。陛下,世人常说,男子大丈夫,文可定邦,武能安邦,那女子呢?天地偌大,女子就只能待在后宅吗?可是如今看来我与他们有什么不同?他们会念的书,我也会念,他们能写的文章,我也能写,甚至比他们写得更好,可为什么我只能是‘可惜’? 男子要女子柔弱、要女子守德,他们却挑起战争,横尸遍野,失败了就说是女子的错,何其谬哉?” “陛下您应该更能体会到,女子也有抱负,也有才华,否则您也不会提拔薛大人与孙大人,更不会召我等进宫。” 李钰拉着程德望坐下,“你说得很合我心意,只是丑话说在前头,这么多年,这么多代,没有一次变革不是流血的,你怕吗?” 李钰没有急着让程德望回答,只是说道:“我若只留你,怕你以后的日子过得艰难不说,外头那些大臣们也不答应……” 这便是李钰出给程德望的第二个难题。 宫人给各位小姐都分了屋子,程德望回去之后便只能拣剩下的了,离得远不说,门前树上还有一窝鸟雀,叽叽喳喳的听的人心烦。 程德望看向桌上备的笔墨纸砚,其余的还好,只是这纸……不知为何被水沾湿,全黏在一起了。 “……”程德望只觉得无语,即是世家小姐,也做这样见不得台面的事情。 “烦请姑姑为德望再备些纸。”程德望神情淡淡,拱手向引路的宫女说道。 那宫女自然明白怎么回事,安抚道:“不急,纸多的是。只是事情还是要查清楚,若是宫人不够尽心,自然是要罚的,但若是有人别有用心,留在宫里也是个祸害!还带坏家中名声!” 余光间,似乎有人把窗关上了。 程德望抿了抿唇,拱手说道:“小事罢了,不必惊扰众人。”好说歹说,将人劝了下来。 宫女刚走没多久,徐薇便带着两个姑娘走了过来,那两人都低着头,一副做错事的模样。 “难不成还要我替你们说吗?”徐薇皱眉,厉声问道。 程德望无奈看了她一眼,装作一无所知,问道:“徐小姐这是……” “她们年纪小,性子顽劣,方才路过,好奇你的纸是否有不同,不小心泼了你的纸。”徐薇叹了口气,她见她们姗姗来迟,还以为是逛园子忘了路,谁知刚刚听她们说起,才知道做了那样的错事,只是万般错,毕竟事从小玩到大的姐妹,该给的面子还是要给的。 “原是小事,不打紧。”程德望没有要攀谈的心思,只想把她们都赶走,然后好好睡一觉。 “我把我的纸赔给你!”其中一位穿着紫衣的姑娘说完,连忙把纸塞到程德望手里,说罢还看了看徐薇的脸色,“横竖我受不了这样的苦,明日便禀了陛下回家去了。” 程德望听言,虽然她写不写文章都已经无所谓了,但还是笑着谢过。 那两人走了,徐薇却站定没有离开。 “你这招还算高明。”程德望随手将纸放下,淡淡说道。 徐薇皱了皱眉,一时间没听懂程德望什么意思,以为程德望是认为这件事是她示意,正想开口解释,程德望却挥了挥手。 “正好借她们做错事,让她们开口离宫,好给其他人一个台阶下。” 徐薇张了张口,欲言又止,最后也只好说了一句:“你真聪明。”她是回来这里之后才发现,不是所有小姐都跟她一样,一心想要留在陛下身边当女官的,可是豪言壮语被她说了出来,旁人也不好退缩。正好发生了这样的事,她三言两语便让这两个人有了回家的心思。 “我方才在陛下面前,已作了文章,这纸对我来说可有可无。”程德望计上心头,想要激一激她。 徐薇果然冷哼一声,“既是考试,私底下作的文章怎么能算数呢?陛下不是那种徇私的人。” “你放心,我明日一定会交答卷。”程德望轻笑一声,“我读过你们诗社的诗,都是些花花草草,不是怨这个,就是怨那个的,想要入朝为官,只靠这些可不够。” “陛下既然问的是‘女子为帝’——女子为帝,我朝少有,纵使有,也不过一代便结束了,下一代又是男人当皇帝,你要想——若是世代皆是女子为帝,当如何?” 徐薇一时沉默下来,她不笨,听得出程德望在教她怎么写这篇文章。 只是世家的傲气让她无法低头,她只是小声说道:“我自有我的想法……”说完便落荒而逃,不敢再看程德望这样敞亮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