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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那天雨大,剑客站在雨中,剑收入鞘中,掌按剑柄间,他脸色苍白,却好似仍有余力。 剑客眉眼弯弯,问景阳:“你皇兄在否?” 景阳抬头看他。 雨实在大,压湿了剑客的黑发,湿发如小蛇蜿蜒盘旋在剑客脖颈间。许多雨水沿着发丝落下,也润湿了他的红衣,使得那红衣也沉沉贴在他的身上。 雨水从剑客袖口溢出,也将他细白纤长的手冲刷干净。 几缕血水一并流过那人掌心。 景阳盯着那双手,也盯着那人手中按着的剑柄,这是他初次见识一双擅长使剑的手。 剑客瞧景阳木呆呆站着,便笑着抬手摸了摸他脑袋:“小孩子不爱说话可不好。” 后来便是皇兄来了。 再后来,景阳听说那人受伤、要留在皇宫一些时日,而这段日子,那人也会教他练剑。 剑客受伤了,剑客的剑却没有伤,他用擅长使剑的手握住景阳的手。 那人说该如何出剑,景阳想的却是,那人练剑的手上没有茧子,却骗自己练剑手上会长老茧。 那人是骗子。 骗子松开他的手,示范如何出剑。 那人将手按在剑柄,腰身微转,掌心带出剑来,旋即一脚踩地向前,只听“噌噌”响动,小剑行云流水地刺向前方,闪出一道血色剑气,气势如虹。 纵然气势甚极,剑客收住剑,也是轻松,刃回鞘后他垂眸看向景阳,问:“小皇子,当真要学?” 剑气如虹,自然好看。剑客长身玉立,眉清目秀,更是好看。 景阳点头,要学。 于是剑客足足教了景阳七天——用了皇兄上好的金疮药,他的伤第三天便好——才将从皇宫离开。 那人离开时,留下了他的两柄剑和他的名字,因为景阳如今是他的小师弟,而他家世寒酸,身无长物,作为师徒礼,只好留下这两样物什了。 景阳收了剑客的弗思,也收了他的不二,还知道了剑客原来不叫剑客,叫太平,但他觉得还是叫师兄为好。 因为只有他能叫师兄。 景阳问:“何时才能再见师兄?” 太平笑着摸了摸他的脑袋:等你长大,成为最厉害的剑客,便来找我吧。 景阳问道:“如何才能找到你?” 太平摸着下巴思索好一会,才说道:离朝歌八百里处,有一镇,唤云集,你要在云集吃一顿火锅,再往云集往南再走五百里,有一山,唤青山,你要沿着山道走五百步,往山壁上敲五下会出现一个洞口,你喊芝麻开门,就会见到我。 师兄说完,脸上露出狡黠的笑。 景阳将此事一一记好。 过后十五年,他出了万万次剑,已经是天下无敌,该是去找那人的时候。 景阳走到了云集镇,果然有一家老火锅店,他点了火锅却没有吃,看着汤水烧干后,他再沿着云集往南走五百步,一路风餐露宿,找到一座山,只是那座山不叫青山,山道上也没有洞,更没有师兄。 那人果然是骗子。 景阳闷闷不乐下了山,闷闷不乐地点了火锅,在看着汤水第二次烧干时,他听到了师兄的消息。 他印象里那最为出色的剑客,他的师兄,修炼时走火入魔、叛出师门堕入魔教,如今已有十五年尔。 2. 火锅仍然沸腾着。 白汤和红锅泾渭分明地划出界限。 热气席卷走冷意,雨水却顺着打开的窗沿吹刮进来。 豆大的水珠将景阳的发丝打湿。 景阳静静地看着火锅,忽而问道:“那他现在在哪?” 坐在对面的江湖侠客已然折服在景阳的剑下,回答道:“在冷山。” 景阳不解道:“冷山在哪?” 侠客说道:在云集镇过去很远的地方,要坐船、要翻山越岭。 景阳说道:“我知道了。” 他拿起剑,离开火锅店,步入雨中。 他要去找师兄。 骗子骗了他,但是他会让那人履约。 ...... 数月后,景阳来到了冷山脚下。 天下依旧不太平。 不太平也是因为太平。 景阳想到,旁人都说,因为师兄叛出正道,才让魔教崛起,成为天下之首,扰得曾经正道坐立难安。 景阳一路上懒得行侠仗义,却也杀了些主动出手的邪魔外道,所以不知何时也可以用剑客这个称谓,只是景阳不喜欢。 他觉得剑客应该是称呼那人的。 即便那人已不是匡扶正道的侠客。 这日依然是雨天,他按下草帽帽檐,混在一众下船的江湖中人里,参加魔教的鸿门宴。 冷山很高。 景阳走了九百九十九阶石梯,抵达山顶。 身旁跟从的人已经没有多少,大多在上山中途落败。 随行的江湖人士说道:“魔教竟以此种方式筛人,真是居心可恶。” 景阳沉默不语。 忽而魔教的黑衣人现身,请景阳一人入宴席。 景阳随同进去。 教主宴会之处华美、竟与皇家可比,一行人踩过刺绣地毯,又绕过主殿,远远便能听见琴音与笛声。 笛声熟悉。 景阳有些晃神。 直到黑衣人领着他进入殿堂,笛声止住。 “这便是此次挑出来的人手?” 有人坐在高台,轻声问道。 景阳抬起头。 那身着红衣的人影很是眼熟。 多年过去,师兄仍是少年模样。 只是这重逢并不美好。 因为太平坐在魔教教主身边,被搂着肩,一手与人十指交缠,似是情人。 ......以最恶意的心思猜测,也可能是脔宠。 而师兄似乎没有认出他来。 太平笑道:“坐。” 黑衣人领着景阳入座,为其斟好酒水。 景阳无心喝酒。 高台上,魔教教主拿起一樽酒,敬道:“皇子为何来我魔教领地?” 景阳说道:“来找一人。” 教主问道:“可否找到?” 景阳说道:“找到了。” 魔教近些年统领世间,却一直与皇室和平共处,乃至商议和谈。 教主好奇道:“是谁?”若是皇子喜爱,他不介意让皇子带一人走,以修饰与王朝关系。 景阳说道:“我的师兄。” 他看向太平。 太平却移开视线,以手掩面在教主耳边细说几句。 魔教教主说道:“哦?你与我的友人相识?” 太平抬眸,言笑晏晏,说道:“认识时还小。” 景阳说道:“我以为你会履行承诺。” 太平歪头,有些不解。 景阳淡淡说道:“十六年前雨夜,你一字一句与我说道,却是撒谎。” 太平说道:“你记错了。” 他说完这句,便转头与教主说道:“冥,我有些倦了。” 冥握住他的手掌,关心道:“丹药可吃了?” 太平点头:“吃了。” 冥叹气一声,说道:“你去吧。” 太平起身离开。 景阳却说道:“不行。”他站起来,平桌顺势被掀翻。 其余魔教中人纷纷拔剑。 景阳握住了自己的两把剑。 一把弗思,一把不二。 景阳说道:“师兄,我的剑法是你教的。” 太平笑道:“我只教了你七天。” 景阳说道:“但我天赋好,七天就已经足够。” “而且——”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为了找你,我走了万里路,出了万次剑。” 景阳环视四周,平静说道:“我已天下无敌。” 若是寻常人说这话,会被嘲笑。 可是景阳不是寻常人。 他说这话也极有底气。 一时间无人能敌这气势。 “......” 太平忽然笑出声。 他说道:“你与我来。” 他朝着教主点头示意。 冥仍有些犹豫,最后却还是叹气一声,由他们二人离开。 太平走在前,景阳跟在他后。 二人穿堂入室。 太平推开掩着的门,说道:“坐。” 二人在窗边落座。 这隔间很是雅致,邻水而建,能听到窗外传来潺潺水声、锦鲤跃出湖面的声音以及小虫鸣声。 茶水已经备好了。 太平喝了口茶。 景阳看着他,忽然有些犹豫。 太平笑道:“你要问什么?” 景阳说道:“我知道你不是真心呆在魔教、成为旁人脔宠的。” “......”太平噗嗤笑出声来,反问,“脔宠?” 景阳说道:“嗯。” 太平说道:“那是我的友人。” 景阳说道:“我不信。” 太平叹气道:“随你去了。” 景阳说道:“我听说你走火入魔、功力尽散。” 太平苦笑道:“是啊,我已经握不了剑了。” “......” 景阳说道:“哦。” 太平说道:“你来做什么呢?” 景阳说道:“来见你。” 太平说道:“你已经见到了。” “......”景阳说道,“我想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事。” 太平想了想,轻松地说出来。 左右不过是师门要与魔教谈判,却临时反悔,冥九死一生逃出,领着一教教众讨伐正道,他们却又打不过,只好拿太平作为交换。 太平淡淡说道:“他是我的友人,谈判起初也是我与他的约定。” 景阳问道:“后来呢?” 太平说道:“后来我便被废了功力,来到了魔教呀。”他说得从容淡然,毫不在意。 景阳想到,那么雨天你来到皇宫时又是什么情况?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师门要将你作为弃子? 那两把剑? 他也问出来:“那两把剑,为什么要送我?” 如果作为拜师礼,一把就够了。 太平摊开手掌,放在他的眼前。 那只手掌很是纤细,没有用剑留下的老茧。 太平笑道:“因为我再也没有握住它们的时候了。” 果然,那时他便已经知道了。 景阳有些不甘,又有些愤怒。 其实换个角度想,这些也可以是假的,真相确实是外界所说的太平习武时走火入魔、叛出师门,眼下说法只为了开脱。 但是,景阳却相信了。 太平问道:“你回去看过?” 景阳说道:“是。” 太平问道:“我师门如何?” 景阳回答:“青山已不存在。” 太平垂眸,神情有些苦涩,那到底还是他的青山,“也罢。” “我当初无力自保,由泰炉师叔他们夺权,被逼下掌门位置。而后入魔教与冥交友,有功在身也被夺名下狱。但见青山不存,还是不忍。” 太平叹气声,说道:“也罢。” “毕竟我也已被除名,不算正道人士了。” 景阳说道:“你想走吗?” 太平反问道:“什么?” 景阳说道:“你想离开魔教吗?” 太平说道:“在这里呆着也有些趣味。” 景阳说道:“但我觉得你不喜欢。” 太平笑道:“你与我相处不过短短七日,怎知道我喜欢什么?” 景阳说道:“你一定喜欢火锅。”也爱着青山。不然那人不会在临别之前告诉他要去云集镇,要去找青山。 太平说道:“你说得确实不错。” 他起身,看着窗外。 一条红色锦鲤跃出水面,溅起大片水花。 “我也许久未离开山间了。” “我便与你走一趟,看看人间风景。” 3. 太平离开五月有余,魔教便与皇室达成协议,从此改头换面,成为人间正道。 原先正道宗派掌门,在那一日都沉默不语,静听皇室差遣。 景阳与太平已然游历至江南水乡。 画舫泊在湖畔。 太平坐在船头,将花灯挂上。 景阳坐在他身边,握住他的手腕。 那两柄剑放在二人身侧。 太平忽然说道:“其实我说了谎。” 景阳说道:“什么?” 太平笑道:“你还记得那日我见你时吗?” 景阳说道:“记得。” 那人说得每一句,他都记得。 太平说道:“我说是来找你皇兄的,其实不是,我是来找你的。” 景阳说道:“我知道。” “你与皇兄是挚友,但皇兄也帮不了你。” 景阳说道:“你是来找我,把这两柄剑给我的。” 太平笑道:“是也不是。其实,真相是我师父临死前叫我来找你。” 他看向船下湖面,泛起波澜的水面映出天上星光,他看着湖底星河,说道:“师父算出你天赋好,也算出日后青山有劫难,所以他要你帮一帮青山。” 这才是拜师礼真正的所谓。 景阳说道:“我不想听。” 景阳说道:“所以是你要来找我。” 太平笑了笑,亲了他脸颊一下,却忽地被景阳握住手腕,按在小桌上。 景阳说道:“而且他没有算到你。”他想,师兄遭受了许多劫难,而师父却没有说。 太平问道:“嗯?” 景阳说道:“我天赋好,所以拜入哪家都没有关系,我还是皇子。没有青山,也可以是无恩门、果成寺。” 他极懒,也没有所谓的宗门归属感。 景阳低头,看着太平,很是认真地说道:“我是来帮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