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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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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妙月离开云露宫时间也不长,却几次都想家了,所以一见到雨霖简直是眼泪汪汪,雨霖也泪眼汪汪地看师姐,师叔抱着满月的几只小黄狗笑话她们女孩子。

    雨霖师妹嚼着兰携买的梅子干,嘴里鼓鼓囊囊的像个小仓鼠,她费劲地咽下去:“兰公子来信到医馆,问医馆里能不能有人来帮帮你,他要离开山庄一段时间。我正好和师叔一块到处查草药,要救你娘,我就来了嘛。”

    她的脸已经没有疤痕了,白生生的更像个小馒头,她突然不好意思地一笑:“师姐……”

    妙月疑惑地嗯了一声:“你慢点吃。”

    她撸起袖子,原来是个纯金的臂钏。星生送的。

    星生一见到她就送了,他说:“你当日救我右手,我思来想去也找不到礼物,还是送你金子。”给救命恩人的礼物一直带在身边,不知他是怎么想的。

    雨霖是这样解释她和星生晓宵一起回来的:“我和师叔没出很久门,城郊就捡到了带着小苏meimei的那个谁,我就说一起上马车呀,那谁说你能先给她看看病吗,可能要脱衣服检查伤口,他在车里不方便。所以他自己骑马在后面。”

    “小苏看起来没什么事,只是像脱水了。不过我用内力帮她探看了,五脏六腑的情况都不乐观,中毒颇深。那谁当然也知道啊。艳云仙子是云露宫人,还有血蛊帮她挡一挡,小苏嘛,就很危险了。”

    雨霖又吃了一颗梅子,怀里抱了三只小狗的商不离师叔叫她少吃点。

    妙月推给她:“不怕牙疼的话,想要多少有多少。”

    雨霖于是三颗连吃。妙月也吃了一颗,眨着大眼睛看师叔。

    商不离无奈:“没有雨霖说得那么严重。五脏六腑都有毒素,可是呢,又都不多。你师叔我呢近来什么都没研究,只研究解这种痴毒。虽然对症下药那是头绪全无,但是笨办法也是有的。那个小姑娘的毒能解啊!”

    “什么?!”妙月雨霖同时发问。

    “行针催毒。”

    这个办法,确实很笨。几乎是治疗江湖人慢性毒的最下策了,行针催毒意味着散尽内力,将五脏六腑都重新清了一遍。散尽内力就意味着治疗时会命悬一线,且会面临毒素太深太多,一催就将精血催得上涌下流,反而一命呜呼的情况。没有精准的判断,和刚好的条件,绝不能用。另外这办法对于大夫的内力要求也很高,因为可能需要随时为病人提供内力急救。商不离师叔自然满足这条件,但催一次,大夫绝对会元气大伤。

    能行针催毒的小苏,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幸运的。

    雨霖哎了一声:“那岂不是妙月师姐娘亲的毒也可以那么解?”

    “这个小姑娘的情况毒浅得多,我已经摸清了。行针催毒,绝对能救得下来她的命!”

    纵然师叔信心满满,可是从星生手里抢过来苏晓宵是一件很有难度的事。妙月这么想。

    星生的住所左右房间都空着,是原本青澜紫瑚的住处,星生叫了人收拾干净给雨霖师叔住。如今他自己则守在小苏旁边,寸步不离。

    妙月推门前,还以为又会见到那个难缠阴毒的凶神,可是星生情绪平静,说话心平气和。妙月纳闷,而雨霖早就纳闷过了。

    除了纳闷这个,妙月还纳闷,他已经半残了,他是怎么从戒备森严的九雷岛把人带出来的,她发问后,星生捂住了正在吃糖的苏晓宵的耳朵:“家里亲戚想把她送回雷英雄身边,雷英雄说见她就来气,亲戚也根本不管她。我花了五锭金子,她就被我买下来了。”

    星生捂得更严实,他低声道:“她没人要了。”原来是怕苏晓宵听见了伤心,可是妙月看她痴傻情况更严重,恐怕已经不知道什么是伤心了。

    妙月还没说话,雨霖擦了擦自己的手:“你要她吗?你要是收留她,她就不算无家可归。”

    星生松开苏晓宵的耳朵,一言不发地走开了。

    雨霖叹了口气,就要把苏晓宵引到药浴处,先泡通周身关窍,再行针祛毒。不离师叔则是吩咐纹尺派来的手下,还要什么什么药。

    紧锣密鼓,又有条不紊,顺利得让妙月吃惊。

    出来拿新药物的雨霖低声对妙月道:“没来这里前,那个谁说会倾尽毕生积蓄,来感谢我们。”

    妙月不动声色地玩雨霖的臂钏:“那你怎么想呢?”

    雨霖默不作声地瞧了师姐一眼,才缓慢轻柔道:“我怎么会要他全部的积蓄呢,他还不如给我种点青菜,还能吃。师叔说,丹枫山庄或许有丹枫山庄的规矩,可是云露宫有云露宫的cao守,年轻人不要看低了从云露宫来的大夫。”

    雨霖提着药桶又进去了,妙月本想进去观摩,毕竟她也许可以用这样的办法救一救商艳云。可她瞥到晃着的如鬼影一般的星生,还是决定不留在这里了。

    妙月把星生拉了出去,二人沉默着走到院子中,妙月还没说话,就听到星生看着自己的手:“应姑娘,你的手长得很修长,跟我jiejie差不多长。”

    他想念jiejie了。不过妙月心想,她的手应该比辉生师姐的手大,毕竟当年被jiejie牵着手的星生还那么小。

    妙月问他有没有吃饭,商艳云反正没吃饭,可以顺便叫人送来一点。果然,没吃。

    哄完商艳云吃饭睡觉的妙月,看到星生还在院子中石阶上发呆,碗中的东西一点都没动。走近了看,妙月却发现这个十七岁的少年人正在流泪。

    妙月坐到他身边,兰提他又不在,她只好替他安慰他。

    “我……想起来很多年以前,我jiejie中毒,快要死了,根本没有人救她……我和少主都救不了她。怀着的孩子没有了,那以后,她连我也不想见,孤零零地死掉了……”

    “现在有人救苏晓宵,我就想起,当时如果有人可以救jiejie,我……”

    星生的眼泪是一颗一颗很重很重地落下来:“好多好多年了,以前启为庄主在世的时候,会抚摸我的脸,说我长得真像jiejie。谁笑话我男生女相,我就会用拳头把他们砸得闭嘴。jiejie没什么值钱遗物,许多都锈了烂了,我是她唯一保存完好的遗物。”

    因为有人救他心爱的女孩子,所以想起来了早逝的jiejie。星生还想不明白,为什么当时没人管他jiejie,也没想明白,为什么他jiejie会深陷险境。他敬爱的前任庄主,遗毒匪浅,他不仅能害人,还能把自己伪装成受害人。兰提是有意识地装聋作哑,而星生则是被骗得最可怜的。他迷茫的含泪的眼睛,还找不到能恨的人。越星生的感情单薄如一颗桃仁,想了这里就想不到那里,每一颗眼泪都是为了眼下的情心上的人而流。

    妙月递了块帕子给他。她倒是默默琢磨明白了很多事,只是不方便开口。她一向觉得兰启为是个很可怕的人,兰提每次提起,那敬爱和怀念的神情都让她怜爱又厌烦,还好已经死了。死人留下的创伤可以慢慢被抚平。妙月都还不确定她能不能在兰提面前肆无忌惮地批评怒骂兰启为的虚伪面目,更何况是星生。没有到那个地步,妙月只能递帕子。

    要是不考虑后果,妙月很想抓住兰提或者星生的肩膀摇一摇:“你们两个醒醒吧,他是个坏东西!”

    时间流逝着,昏黄灯窗氤氲着茫茫水雾,承载着一个人全部的希望。

    夜星闪烁,雨霖推开了门,星生立刻站了起来。

    雨霖微笑道:“她醒了,只是还很虚弱。”

    星生一把抱住雨霖:“多谢你。”

    这一抱紧而匆匆,他松开雨霖,直奔内室,留下一脸无奈的云露宫姐妹。

    妙月还记得关心自己师妹:“你当时对他也不是毫无感觉的吧?”

    雨霖甩了甩手:“记不清了。人生白驹过隙嘛,我还会心动,说明我心脏健康。”

    “少吃糖更健康。”

    “我明天想吃花生糖。”

    “花兰家的钱,随便买。”

    一口一口喝着参汤的苏晓宵,虽然还很虚弱,但是显然精神已经不像之前那么痴傻了。她能认人,先谢了商不离师叔,又谢了妙月,及至见到星生时,人一怔,便道:“星生哥哥。”

    不是兰哥哥了,是星生哥哥。

    十七岁和十五岁,正是初恋的美好年纪啊。

    妙月正想着,星生现在不是痴呆着的苏晓宵眼中的兰哥哥,人家小姑娘还能跟他吗,就听到苏晓宵孱弱的声音响起:“星生哥哥,你为什么会在这里?我又为什么会在这里?兰庄主允许我进内门了吗?”

    妙月和雨霖和对方对视一眼,都觉得情况不大对劲。

    星生面无表情道:“你之前生病了。你一直在睡,睡了很久很久,现在才醒。这期间发生了很多事。”

    “我在这里,是因为,我路过了。”星生漫不经心地理了理自己的佩带,坐到椅子上,“顺路看看你。”

    懵然无知的苏晓宵点头:“原来是这样。这是谁给我梳的辫子呀,是蝴蝶辫呢,好漂亮。还有绿色的丝带,晓宵以前没有买过这样的丝带。”

    星生无言地看了眼后方,雨霖挺身而出:“我给你梳的。”

    “谢谢jiejie。以后再给我梳一次吧,我不会总麻烦你的,我是想自己学。”

    “可以啊。”雨霖笑着往前递了碗别的补气血的汤药:“把这个喝了,你再好好休养几天。”

    门关上时,不久前坐在门前流泪的少年已经消失不见,随着苏晓宵消失的记忆一样一去不复返,他又阴下了脸,雨霖赶出来要跟他说句话,星生好半天才站定,抿着嘴唇低头看她。

    刚才,大家都明白了,苏晓宵把她痴傻时经历的一切都忘了。她依赖过的那个人,又变成了单恋的丹枫少主身边的剑侍。傻的时候,她叫他兰哥哥,她喜欢他。毒解了,她叫他星生哥哥,她把他忘了,忘得干干净净。

    星生雨霖对视良久,雨霖也忘记了她要说些什么,星生一动不动地凝视她,终于轻笑一声:“放心吧,我不会反悔的。我一生的积蓄,不是小数目呢,全都会给你和商前辈的。我说到做到。”

    雨霖哎呀了一声:“你真是……你真是……我怎么会是来要钱的呢?我是想问,你的右手还有知觉没有?频繁用这只伤手,它还没有好全,这样对你康复不好。”

    星生把手递给她:“请你看看。可是我没钱给你了。”

    面无表情的星生,和第一次见面时的无情冷漠又不太一样,雨霖仔细地翻看他的手,揉搓着手部的各种的经脉xue位,时不时引起星生的几声低呼,她忍不住去看他的表情,想从他脸上捕捉到一丝失魂落魄,可是就是没有。苏晓宵把他全忘了,他也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平静。也只是像。

    很难得,他主动和她说话。

    “雨霖姑娘,你见过海吗?”夜色深沉,星生平稳地呼吸着。

    雨霖摇头:“我是云露宫长大的。”

    “我也见得不多,我很少有机会外出,有关海的故事我都是听长辈们说的。我听的最有意思的还是瓮道人的故事,传闻在海滨之国,有一位瓮道人,他会背着他死去多年的妻子到天涯海角。”

    “有一天,人头鱼身的南海神女告诉他,可以实现他一个愿望。”

    雨霖不解其意,还是认真道:“他要复活他的妻子?”

    星生摇头:“不是。他说,因为他已经走得太久太久,早都没有脏腑了,空洞的皮肤被海鸟当成了老树,海鸟在他的内躯里筑巢,他很难受,可是他又不能放下背后的瓮。他请求神女替他驱赶走那些鸟。”

    “然后呢?”

    “神女依照他说的话,为他赶走了海鸟。瓮道人的身体却再也无法支撑他的头颅,他轰然倒下,再也走不动了。”

    星生从雨霖手中抽出手:“我第一次听说这个故事的时候,是在jiejie怀里,jiejie说,瓮道人解脱了,他背上的亡妻灵魂也得以解脱。”

    “忘记告诉你了吧,我jiejie去世很多年了。”

    “第二次听说,是和少主一起听。启为庄主问我们听出来什么感悟,少主说,人如果失去道心就会失去支柱,启为庄主勉强觉得满意。青澜说,身体里有鸟筑巢会很痒很难受的。紫瑚说,然后呢,他老婆呢,他不再背着他,他老婆烂掉了?”

    雨霖轻声问他:“那你在想什么?”

    星生的脸沉静如此刻的夜晚:“我始终如一在寻找能够在我身体里筑巢的海鸟。jiejie去世后,我就失去了脏腑。我用对少主的敬爱,对庄主的忠诚,以及对伙伴的友爱,来填充,却怎么也填不满。我背着苏晓宵姑娘从九雷岛回程的时候,想着她是我的海鸟,现在海鸟又飞走了。”

    雨霖沉默片刻,却感叹道:“你今天晚上和我印象中差别很大。”

    星生歪着脖子,嘲讽一笑:“以前少主会替我思考,我就不喜欢动脑子。只是有时候想起来jiejie了,我就能想很多很多事。今天晚上想了很多次jiejie,想说的话也变多了。”

    早已经不在看病,雨霖却还握着他的手。

    雨霖摇头:“我不要你的全部财产。我看到了薛公子送你的金石礼物,也看到你卧室里摆放着的那些藏品和工具。你替我磨一串多宝手链吧,青松石、金刚石、玛瑙、琥珀,我都要。我知道你可以的。”

    人伤心的时候,是应该找一件事做的。打磨金石,既需要集中注意力,也不需要想太多。填充肺腑的海鸟一去不复返了,雨霖无力解决。她只能这么帮他了,她是他伤手的良医,可是她没把握,治得好肺腑空空的人。

    星生注视雨霖良久,盯得雨霖不断躲避他目光的眼睛,逼她和他对视,他坦然道:“我磨了,你可别嫌难看。”

    “你放心吧,难不难看我都不会戴。”

    星生又嘲讽地抬起眉毛:“随你哦。”他抽出了手。

    他扬长而去,雨霖目送他离开,一回头却看见了苏晓宵,苏晓宵委实是个长得非常可爱的小姑娘,眼睛又大又亮,像葡萄一样,皮肤也又白又软,雨霖心生怜爱,捏了捏她的脸。

    丹枫山庄的事变在她身上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她醒了恢复了一些元气,便又没心没肺起来:“我好像真的睡了很久,今晚要睡不着啦。”

    今夜无眠的除了苏晓宵,还有应妙月。

    兰提不在,妙月和艳云睡一床,妙月揽着艳云,一下下拍着母亲,如果商艳云恢复正常,也会把她给忘了吧。那时,她们母女会变成什么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