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戏(一)
好戏(一)
桑榆陪着韩戎,去了什刹海一家新开的苗家菜馆子。 桑榆是苗人。她在西江的苗寨里长到十四岁,后面考上了省会的高中,才走出了寨子。 要说这样大的京城,饭馆里藏着天南海北的菜色,但一家馆子专做苗家菜,倒是一件稀罕事。桑榆好久没吃到家乡菜,便乐颠颠地跟着韩戎。 饭馆开在什刹海附近胡同的四合院里,听讲小有来头——韩戎一发小在追电影学院的姑娘,那姑娘是苗寨里长大的,发小为了哄姑娘开心,便找人在这寸土寸金的地界,盘了一座三进的四合院,作私房菜馆子,请来了苗族的师傅掌勺,只做苗家菜。 桑榆打量着气派无比的四合院,指不定从前是哪个京城大员的老宅子,如今被二世祖拿来泡妞,真是叫人感叹万千。 不过感叹归感叹,这一桌的菜,倒是酸酸辣辣,正宗极了。 可惜不知道这样一间馆子能开多久呢,桑榆恋恋不舍地瞧着一桌菜。 她很是明白,二世祖们喜欢一个人,就像王菲唱得那样,“来又如风,离又如风”。诸如韩戎这样的二世祖,对一个人的爱意常常莫名其妙地到来,莫名其妙地离开,留下一地鸡毛。 等韩戎那位发小不再喜欢这个苗家的小姑娘,这间餐厅便会变得面目可憎,停业关门。如此京城便又少了一间正宗的苗家菜馆子。 胡思乱想间,桑榆忽然听见有人笑道:“韩二,刻羽回国了,听讲下个月订婚,咱们这些老同学,是不是得给她捧个场。” 桑榆正在吃一碗鸡稀饭,手里的勺子顿了顿。 她不认得这个“刻羽”——韩戎不喜欢同她讲自己的事。 桑榆是个识趣的,也从不多嘴向他打听。 就像一条小狗或者小猫,如果总是在主人耳边“汪汪汪”、“喵喵喵”,不长眼色,惹了主人不高兴,是会被扔在大街上抛弃的。 对于被韩戎包养这件事,桑榆兢兢业业,恪守本分。 故而她继续埋头喝碗里的鸡稀饭,像没听见这个“刻羽”一样。 韩戎老神在在地坐在她右手边,斜倚着椅子,手里拿了玻璃酒杯,里头是72年的麦卡伦——二世祖们联络感情的饭局,总少不了贵得叫人瞠目结舌的洋酒,桑榆累死累活一整年也买不起半瓶。 玻璃杯里琥珀色的液体配着冰块,在灯光下波光粼粼,像极了人民币在阳光下金光灿灿。 韩戎也不喝酒,只是指尖摩挲着杯口,并不讲话,嘴角挂着若有似无的笑,一桌子人便噤了声,没人再敢讲话。 桑榆是察言观色的好手,赶忙跟着放下勺子,嘴里的稀饭guntang,也不敢张嘴,囫囵咽了下去,烫得心口闷闷地疼。 韩戎却忽而拿过她面前的小碗,起身给她添了大半碗鸡粥,笑道:“看来是好吃的,这样烫嘴,都能吃干净。” 一桌子人齐刷刷看向桑榆,有人皱眉,有人好奇,有人等着瞧好戏,桑榆头皮发麻,赶忙起身,点头哈腰,两只手接过来。 韩戎真是坏啊,不愿意回答,岔开话题就好了,这些人这样怵他,还敢追着问不成?竟然拿她作筏子。 原本人家只当她是韩戎带来的小玩意,都懒得给眼色,她缩在一边该吃吃该喝喝,多么其乐融融!这下好了,她成了众矢之的,少不得要给他挡枪火。 果然,有人笑嘻嘻道:“我瞧着这个meimei,怎么看怎么眼熟呐。” 边上的人跟着点头:“meimei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倒是挺像刻——” 话音未落,便有人神色一变,忙打岔:“meimei是拍过什么广告吧?洗衣粉广告,演的孩子妈!” 刚念大学那会儿,桑榆为了赚学费跟生活费,在外头偷偷接广告,什么洗发水、洗衣粉、功能饮料、电动车,几乎来者不拒。她拍的太多,也记不得这个人瞧见的是自己哪部作品了。 桑榆虽然生的一副机灵相,却实在是个嘴笨的。 她在山里的寨子长大,十八岁以前去过最远的地方便是省城。后面来了京城,在这所著名传媒院校念书,室友个顶个的古灵精怪,她耳濡目染,总算也跟着学了些城里人的人情世故,不至于被骗罢了。 除开嘴笨,她还是个钝感的人。当初交了大学学费,外婆再没多余的钱给她置办行李箱,她的床单、被褥、衣物跟锅碗瓢盆,都装进了蛇皮袋子。 桑榆一个人拖着蛇皮袋子,坐了二十多个小时的火车,到学校里报道。 传媒大学的学生大多家境殷实,穿着干净体面的牛仔裤和白衬衫,还有桑榆从没见过的漂亮裙子。 她站在人堆里,垂了头看了一眼自己灰扑扑的回力鞋。大热天的,她已经二十多个小时没洗澡,手边是破了洞的蛇皮袋,里面露出大红色的洗脸盆。 桑榆抬起头,看见周围的新生有翻白眼的,对着她指指点点。 但桑榆反应迟钝,还微微近视,倒也没看见,乐呵呵地找人家问路,到把人给问得不好意思了。 桑榆觉得,反应迟钝没什么不好。她一个人在这偌大的京城里念书、讨生活,糟了不知道多少白眼,若是再有一颗七窍玲珑心,早把自己给怄死了。 她知道韩戎这样的人精,围在他身边的,自然也是人精,可她听不出来这帮人精话里头的不屑跟调笑,只好老实地点点头,想仔细询问这个人是在哪里瞧见的广告,兴许自己还能回忆起来。 却听见韩戎对着那人笑骂道:“得了,就你丫那三秒钟记忆力,记得个屁。” 他虽然面带笑意,可是隐隐带着不耐烦,这一桌发小从小都怵他,便岔开了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