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青月侠士】谁刷好感是为了拒绝(上)
扬州近日的天气总不好,好好地走在小路上,晴朗的天忽地就阴下来,乌云堆在天际,顷刻就落下来雨。 侠士经过几次教训,颇有先见之明地带了把油纸伞,可这雨大,风也大,不会儿就把他的衣裳吹湿了一片。 他今日去再来镇替扬州城外的茶馆老板娘买茶叶,等到了地才被告知他需要的那款昨日刚卖完,再买得等上一月,回来路上又遭遇骤雨,不可谓不倒霉。眼见这雨一时半会还停不了,且有越下越大的趋势,侠士举目四望,远远瞧见个亭子的尖顶,便急匆匆跑了过去,勉强赶在自己手中这把纸伞报废前寻到个避雨的地方。 衣服又黏又湿,扒在身上,好在现在没进到暑热最厉害的时候,不然闷热身上还黏腻,想想都要难受得不行。 侠士将纸伞拢上,搁在柱子旁,正准备坐下,等雨势稍小再重新启程,就听到扑簌扑簌的怪响,像是鸟类的翅膀乱拍的声音。 他心生疑窦,轻手轻脚地起来,在这不大的亭子里一寸寸寻摸过去,果然在椅面下找到一只小雪鸮。可怜的小东西羽毛被雨砸得乱糟糟拧一起,上面还沾了泥巴。侠士心疼地伸出手,小声哄骗:“小鸟,嘬嘬……过来。” 倘若这白鸮开了神智,恐怕非但不愿过去,还要往侠士掌心啄上两口,哪有人逗鸟和逗猫儿狗儿似的。可它只是个懵懵懂懂的小生灵,感受到侠士释放出的善意,歪了歪脑袋,尝试性地往他的方向挪了挪,见侠士没做出攻击的动作,大着胆子把鸟爪踩到他手掌上。 侠士小心翼翼地把雪鸮捧了出来,他这才发现这小鸟不仅羽毛脏脏的,爪子也受了伤,不知道被石头还是树枝刮出个小口,怪不得方才是用挪的不是用蹦的。 他自言自语:“你要是没遇上我可怎么办啊?”雪鸮听不懂,黑啾啾的眼珠子转了转。 也就一盏茶的时间,这来势汹汹的雨小了下去。 侠士带着雪鸮回了茶馆,告诉老板娘茶叶卖完的消息。赵云睿并不在意,只笑道爱喝这茶的客人可得等上一些时日了,眼睛一瞥,落到侠士肩膀处的雪鸮上:“这是你捡的?” 侠士点了点头,他还没来得及给这小鸟包扎,顺嘴问道:“您这有伤药吗,我给它处理处理伤口。” “去问赵茶要吧。”赵云睿不甚在意地说,也没提银钱的事,“对了,今儿我接待了一位客人,问我有没有见过一只白鸮,我瞧你这只鸟儿不怕人,不像是野生的,你包扎完可以带过去问问。” 侠士本来救助这只小鸟,是存了带在身边当宠物的心思。他行走江湖两三个年头,也没交几个朋友,说不落寞是不可能的,他又喜欢这些毛茸茸的小东西,碍于居无定所,一直忍着没养一只,好不容易有了心仪又合适的,竟然还可能是别人的宠物。 他心下不舍,却也不可能偷占。向赵茶要了点金疮药后,侠士小心谨慎地往它伤口处洒了适量的药粉,又撕下纱布妥帖地包扎起来。 “哎……还以为你我有缘呢。” 支着下巴看小白鸮在桌上蹦跶了两下,侠士轻轻叹息,他那点微不足道的愁绪似乎被察觉,小白鸮凑过来往他手指上啄了两下,又用柔顺水滑的小脑袋蹭了蹭,侠士忍俊不禁,捧起它挠了挠下巴:“走,我带你去找你的主人。” 赵云睿说的那位客人是苏州人氏,家里好像颇有资产。侠士受赵云睿指引,见一女子端坐在茶馆内,穿着的衣物也华贵精美,与周遭的江湖人士格格不入。他甫一见到还有点不自在,思忖这位姑娘当真是云睿姐所说的在找寻白鸮的那个人吗?就见对方眼波流转,目光不经意地扫过侠士后定住,惊喜喊道:“小羽!” 他肩上的雪鸮听到呼唤后翅膀扑棱了几下,鸟羽打在侠士的脸上不疼但令人心碎。还真是。侠士有些小难过地想,很快调整好心情走过去,小羽迫不及待地飞到了它原来主人的手上,那姑娘千恩万谢地向侠士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原来她名苏拂衣,这只雪鸮是她才从长歌门带回来的小宠,还未完全养成,她不喜欢拘着宠物,未料一日她少给小羽喂了点饲料它就闹脾气了,自己飞了出去,害得她好找。 侠士看出苏拂衣是真心爱护这只白鸮,原有的些许遗憾也尽数抚平,他好奇问道:“长歌门的禽鸟很多吗?” “长歌地处江南,景色秀美,他们门中豢养最多的是鹿,新入门的弟子还专门有一门课教他们如何饲养。” 侠士听得津津乐道,苏拂衣继续道:“不过鸟类也很多,鸮鸟是各地都有的,长歌的以白色居多,此外便是白鸽。说来奇怪,他们长歌明明最爱鹿,在江湖上的诨称却是鸽子。” “嗯……嗯??” 本来应该是归还完宠物就道别的关系,偏偏因为志趣相投,两人硬是坐到了赵云睿提醒他们茶馆要关门的时候。侠士依依不舍地和苏拂衣道别,又伸手逗弄了一会儿小羽。 苏拂衣见他实在喜欢自己的宠物,劝慰道:“侠士不妨也去长歌门看看,左右离扬州也不远,说不定还能寻到自己心仪的小宠。” 长歌门虽然鸟类多,但训宠一道,还要讲究投缘,得小宠天性亲近人类才行,否则路上随便抓一只就是了。侠士心中不抱多大希望,但还是感激道:“多谢你,我明日就去问问船家有没有票。” 苏拂衣掩面一笑:“是我该谢你替我寻回小羽。” 时次日,侠士去扬州港口打听有没有去长歌门的班次,发现竟然不少人与他目的地相同,他复又询问数人,才得知最近是长歌门晒书的日子。每逢春夏交际,思齐书市会挑个晴好的天晒出许多长歌藏书,天下没一个读书人会错过这段时节。 侠士无父无母,年幼时温饱尚且岌岌可危,更别提上书院识字读书。他能认全文字,全靠了走江湖学得杂看得多,谈经论道是万万不能的,但索性他拜访长歌的意欲也不在此,心中不大在意。 等到了长歌门,他才意识到自己原先的想法多少有些流于浅薄。 书市地广,层层叠叠的书卷铺展开来,颇有云海浩荡之势,从高处看去,人群三三两两聚集在一起,或惊叹书中真言,或谈诗论艺、相互切磋。沉浸其中,不可不叹长歌清流风韵,非其他江湖门派可比。 书到用时方恨少。侠士在不知道多少次被人拉住要他评评谁的理法思论更对些时,麻木地在心里想到。他无措地驻立原地听他们你一言我一语,最后双双扭头问他:“小兄弟,你倒是说说你有什么看法?” 侠士正准备开口表明自己并非长歌弟子,忽而灵光一闪,作出为难模样:“两位公子,在下不过是个杂役,还要去帮忙搬书的。况且这些事,小人也不懂……” 那两人激动的情绪稍稍平静,在看清侠士穿的一身粗布短打后对他的话已信了七八分,略显扫兴地摆了摆手让他自行离开。 侠士松了一口气,先前他只说自己不是长歌门人,却还是被拽着不肯走,甚至有人道“在场诸位又有几人是长歌门人呢,小兄弟你不要怕,尽管说!” 他若真有话可说也不至于现在还在江湖上漂泊无依了。 好容易才从又一次辩论危机中脱身,侠士打算寻个僻静的地方先缓缓气,一名碧绿衣裳的女弟子拉住了他的袖子:“你是杂役?” 她眉目娟秀,带着淡淡的焦急,还不等侠士回答就把手上厚厚一摞书籍塞到他臂弯里:“快,把这些书送回微山书院,这是先生今日上课要用的,哪个小兔崽子给晒出来了!” 最后一句话显然不是对着侠士说的,但其间的愤怒恼火和隐隐的磨牙声还是让侠士下意识后退两步,他窘迫道:“其实我不是——” “哎呀快去吧,再不送就来不及了!”那姑娘风风火火地离开,袖子甩得和流云一样,但步履稳稳当当。侠士看了看自己怀里的书又抬头,不过转眼已经只瞧得见一个背影。侠士目瞪口呆,小心翼翼地把书往上颠了颠好抱得更牢靠点,硬着头皮随便找了个方向走。 这回轮到他随机抓取一个幸运弟子询问微山书院的位置了。好消息是,思齐书市同微山书院离得并不远,甚至称得上挺近。坏消息是…… 侠士站在思齐书市的边缘,遥遥远眺挂着“微山书院”几个大字的牌匾,脚底下是不时被微风吹皱的湖面,宽阔平静地蔓延出去,以郁青长带连接了两处屋宇。无桥无路。 侠士低头看看快够到他下巴的一摞书,悻悻放弃轻功飞过去的想法,他又问了个面容和善的弟子,那人听说他要送书去微山书院,沉吟片刻道:“不用轻功的话,可以先往万书楼去,万书楼同书院有条游廊连着,应当不会使这些书册有失。” 他目光温柔地流过侠士怀中的文籍,侠士连忙道谢,脚步飞快地离开,总感觉再待下去这人就要和他抱着的这些书册成婚了…… 从万书楼到微山书院的路并不难找,只是有些曲折蜿蜒。侠士步履匆匆,路过万书楼时还抽空往里头望了一眼,与书市的热闹喧哗不同,楼内弟子皆敛息屏气,惟有缭缭烟雾旋绕上升。他不敢多看,继续往微山书院的方位走,果然在盘曲山壁后望见一条游廊。 侠士的心落下大半,感觉自己应当能按时完成嘱托。他步伐轻快地走上游廊,忽地瞧见一群孩子聚在一起看着他的方向嘀嘀咕咕,那群小孩也穿着长歌服饰,侠士心下疑惑,并未多想,正要继续前进,噗通一声巨响惊破平静氛围。不远处的一个小山丘,一名小童在水里挣扎求救:“救命啊!我掉水里了…!咕噜咕噜……救命……!” 侠士震惊地睁大双眼,来不及多想,他把书册尽数抛掷在地,翻过栏杆跳进水里。他水性不错,几下游到小孩身边把人捞在臂弯:“你没事吧?” 焦急地把那孩子上下检查了一遍,确定他只是有点呛水后,侠士长长舒出一口气,他随意扫了一眼方才站着的游廊,那群聚在一起的小弟子竟然争先抢后地捡着掉在地上的书。 “快快快!他把人救上来了!” “我抱不动,太多了……” 眼前的场景多少有点超出理解范围,侠士彻底搞不明白了,他拔高声音道:“你们在做什么!” 小弟子们的惊呼此起彼伏,一群孩子慌张又叽叽喳喳的模样让侠士在不解之余不由自主地生出几分好笑与喜爱。他正犹豫要不要先把怀里这个差点溺水的孩子先放一边,自己上去拦人,就见一道翩然青影缓步而至,有眼尖的小弟子瞧见,大喊“快跑”,四五个孩子便顿时如鸟兽散,只有个反应慢的还在捡书,后知后觉地起身想溜,结果闷头撞上来人。 他揉了揉脑袋抬头一瞧,顿时脸上没了血色:“大、大公子……” 那位被称作“大公子”的青年俯身捡起掉在地上的书册,拍了拍上面的灰尘:“为什么不去上课?” “先生说,授课的书被晒出去了,要我们去取……” “胡闹,是谁把书晒外面的?先生装作不知,你们就真觉得可以愚弄先生了?” 瞧着温润的公子压下声音说话,也实有几分威严气势:“好好说,这是怎么一回事?” 小弟子怯怯道:“是阿秋不想上课,提出说趁着先生不注意把书搬到书市里去晒,先生没有书,也就上不了课了……” 不知道是不是侠士的错觉,他仿佛感觉怀里的孩子身体僵硬了点。他心中啼笑皆非,果然还是孩子,书院的先生想上课的话有没有书又有什么要紧呢? 只见那公子继续问:“那抢书又是怎么一回事?” “阿秋说维风师姐去书市取书了,要我们在路上拦住她,他假装落水引维风师姐来救,我们趁机把书偷拿走就好了。” 侠士算是听明白了,感情这一切都是小孩子不想上课的“阴谋”。没想到长歌门中也有不爱读书的弟子,倒是让他生出几分可亲,不对……假装落水,那不就是他怀里这个孩子?? 他低头一瞧,那名叫“阿秋”的弟子紧闭着眼睛,仔细看眼皮还有点颤抖,他舌头歪出,状若吊死鬼,看来是势要将溺水一事实践到底。 青年叹气道:“把书收好给先生送过去,还有,给这位侠士道歉。” 侠士闻言向那公子看去,不料对方正好也往他的方向望来,一双沉静黑瞳里波澜不惊,稍稍软化了眉眼冲他点头示意,眸中似乎包含了淡淡的愧疚与疲惫。 小弟子眼睛里滚着泪花,转向他的方向深深一揖:“呜呜……对不起大哥哥。” “阿秋。” 青年压低了嗓音喊道,侠士顿觉臂弯一轻,那名叫“阿秋”的孩童从他怀里跳下来,也老老实实地对他鞠躬:“对不起哥哥,刚刚吓到你了。”他吐了吐舌,憨态可掬,叫人有多少气也生不出来,想来他就是靠这招成了孩子堆的领头羊,又几次三番地想出许多左道旁门,还能不被师长逐出书院。 侠士连连摆手:“不不、不妨事的。” 得了他原谅,那两名小弟子抱了书册往书院里跑。长身玉立的青年眉宇蹙起,复又展开,无奈地对侠士道:“我长歌门弟子管教不佳,教阁下见笑了。” 侠士“啊”了一声,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要接着说点什么。他心脏扑通扑通地跳着,从前有跳得这么快吗?侠士不知道,从前他也没仔细听过自己心跳动的声音。青年的视线落到他湿透的衣襟上:“阁下的衣服湿了,可要去更换?” “也没有湿很多……”他下意识回道,水珠淅淅沥沥地从他发尖袖口滴落到地上,那公子失笑道:“还是让弟子带你去换吧。” 他转身唤来一名随侍的弟子,嘱咐她带侠士换一身干净衣服,又对侠士道:“在下尚有事务在身,恕不能久陪。” 侠士正要应下,被唤过来的弟子露出为难表情:“可是公子……门主吩咐了我要保护您的安全。” “我人就在长歌,如何会有危险。”青年语调平缓,可周身的气势似乎冷下去几分,“让客人湿着衣服走动,非我长歌待客之道。你不必多言,我自会去——” 他停顿一下,目光扫过周围环境:“——挽音阁外的小屋等你。” 话已至此,那弟子也没了法,收敛情绪礼数周全地请侠士跟随她来。两人并肩走出一射之地,侠士才斟酌着开口:“刚刚那个人、就是被你们唤作大公子的,他是谁啊?” 弟子惊讶地瞧了他一眼,后者颇有些窘迫。他也清楚能在长歌被称为大公子的,肯定是有身份的人物,他出言询问,暴露了自己的无知不说,必然会被视为耳目闭塞之辈。好在长歌教养出来的弟子大多不会无礼,那名女弟子敛容道:“是我们门主的长子,杨青月杨公子。我受门主之托,负责护卫公子安全,今日本是要应二公子邀约去挽音阁观他学琴的,不料出了这些岔子……” 她眉目郁郁,显然还在担心杨青月,侠士忍不住问道:“我看那位杨公子不像是不通武艺的样子,怎么贵派门主很担心他吗?” “……”那弟子一瞬间的神情有些不自然,“公子少时受叛军牵累,险些丧命,又受了伤,至今……也未好全。” 没想到自己一时好奇问到人家门派的伤心事上,侠士尴尬又愧疚:“抱歉……” 弟子摇了摇头:“这是门中都知道的事。”她声音轻飘起来,仿佛还有其他什么意思未曾表露。侠士来不及多想,她已将人带到来客居住的区域:“这屋子是才洒扫过的,未落锁,里头的紫檀柜应当有两套新衣裳……可能没有那么合身。” 尴尬的感觉再度席卷而来,侠士憋出一句“没事”,背过手去偷偷捏自己的手臂。不算太饱满的肌rou茁壮有力,也是实打实练出来的。侠士在心中宽慰自己,他只是长得慢了些,不是不长,假以时日他定能练成像大海师傅一样的体魄! 那姑娘将一切打点妥当,便同侠士告辞,往和杨青月约定好的屋子去。杨逸飞往常在未时二刻随松先生练琴,今日有考较,必定会开始得早些。她脚步如飞,仍没赶得上时间,待到了挽音阁外,雄厚幽奇的风雷之声已自阁中磅礴传来。杨青月未在屋内,站在院里静静眺望挽音阁的方向,不时用手指轻打着节拍。她心中触动,但想起门主的吩咐和几年前大公子疯病犯时意外打伤院中仆从一事,定了定神缓步上前,正要开口唤人,杨青月将手一抬,示意她噤声。 挽音阁内,风雨大作、雷动地鸣,翻指轻重间云腾雷涌如立险峰峻崖,使人观自然之奇景而心生畏怖。琴音愈演愈急,忽地直转而下,突兀幽奇的律响恍若骤雨急停,云收雨霁出一方轻快明朗的天地。 弟子怔怔地站在原地,为这琴音久久停驻,她不由自主地露出神往之色。杨青月闭目数息,面上亦是显露隐约的赞赏,俄而睁眼。 “走吧。” 杨逸飞天资出众,松先生给他设置的考较,与其说是小测,不如说是让门中其他弟子好好听好好学,不求有他七八天赋,但得一二神韵。 今日共奏了四曲,除了杨青月一开始在阁外听的《风雷引》,另有《阳关三叠》《墨子悲丝》《广陵散》,其中《墨子悲丝》松先生出声指点了两句,另外三首杨逸飞已演奏得出神入化,只待其年岁渐长,试看琴音深意是否别有变化。 逸飞能有此功力,想来父亲也不用担心后继无人。 考较结束后,杨青月照例和胞弟交谈彼此对乐理的体悟心得。今日听曲,他心中颇有灵感,或许随后的梦魇,他可以……不,他一定能尽数消灭来敌。 杨青月睁开双目,灰黑瞳中沉下万千思绪。 怀仁斋内。 水石清华的小院里僻静无声,杨青月居住的地方一向很少留人,更别提他察觉自己梦魇将犯。他端坐亭内,并未束起的发丝散乱在脸侧,遮住他时而苍白、时而红润的面色。 此时此刻,本该是他一人对抗心魔,直到他被梦中的敌人杀死,亦或者求生的本能将他拉出噩梦。可院落外,却来了个一无所知的“不速之客”。 侠士换上了长歌门为客人准备的衣服,想也知道,往来长歌的多是文人,这衣服宽袍长袖,与他往常所穿的粗布短打大相径庭,又轻又软,还绣了他没见过的云纹竹理。侠士出了门,不好再像以前一样贪图脚快用轻功飞檐走壁,学着长歌弟子的模样缓步慢行。他年龄小,往来的弟子还以为他是哪家带过来见世面的学生,提醒他书市不在这个地方。 “我想拜访杨青月杨公子,只是不知他现下身在何处?” 他抓住机会问,可那个好心提醒他的弟子在听到他请求后却露出了奇怪的表情:“你是说二公子吧?” 侠士皱了皱眉:“不,是你们大公子。” 那弟子神色莫名,三言两语为他指明方位,便匆匆离去。侠士这回可以肯定不是自己的错觉——长歌门人对他们门主的长子似乎保持一种讳莫如深的态度。为什么?侠士想起与杨青月接触的短短数刻,只觉得对方温和有礼、行事端方,一举一动都展露着世家公子的风范,没有一处不好。 他心中疑窦丛生,暂且按下不提,动身去找杨青月。怀仁斋位于长歌内部,依山而建,他走过长长的山路,一路上连个人影都不见,到了门口,更是发现大门是紧闭的。 或许杨青月此时并不在此处? 侠士正犹豫要不要先离开,就听到了紧密的琴声自院内传来。那琴音如鼙鼓动地、倏地惊破万千静寂!他一瞬间头皮发麻,身体先于意识地把剑抽了出来,待凝聚心神,才发现并没有来敌,只是曲中杀意沸腾,令他听了即便不懂乐理之道也毛骨悚然。 他出了一层冷汗,咽了咽口水勉强冷静下来。小心翼翼地翻身上墙,侠士趴在墙头观察院内情况,空空荡荡的庭院里见不到一个人影,惟有庭中草木为这琴音颤动伏地,树叶簌簌作响,犹如风起。他闭目细听,蓦然睁眼,朝着被松树掩盖的一处小亭望去,果见影影绰绰,衣袂浮动,似有人在弹琴。 长歌门中怎会有如此杀伐之曲…… 他思忖半晌,从墙头跳下,准备去偷看一眼弹琴的人究竟是谁,便闻琴声一滞。他心中警铃大作,下意识就地一滚,铮的一声琴鸣身后的山石碎裂开来! 这琴音竟有如此威力!? 侠士震惊地睁大双眼,不敢松懈。他知道亭中人已经发现了他,索性不再试图掩藏身形,转而紧握长剑与袭来的音波对抗。琴音诡谲,在多番袭击无果后,竟然开始预判他的身位,侠士几次险些被他打中,待近后他终于能看清亭中人的面貌,不由失声:“杨公子!?” “铮——” 回答他的是又一声琴鸣。侠士一时心惊,躲避不及,音刃削断他一缕鬓发,在他脸侧割出一道血痕。他来不及多想,见杨青月双眉紧蹙,并不十分清醒的模样,还以为他是练功练到走火入魔。情急之下,他强行顶着音波飞身上前,手臂、腰腹,甚至颈侧都留下了伤痕。侠士甫一进亭,便急声唤他名姓:“杨公子?杨青月——!” 然而杨青月十指翻弹不为所动,眼看自己又要被攻击,侠士别无他法,一掌拍在他正在弹奏的木琴上。那琴本就被灌注内力,又遭另一股力量的袭击,两相冲击之下裂开一条细纹。 杨青月爱琴如命,何况他在梦中拿的不是普通的桐木琴,而是他父亲的静水流霆琴。他本就因只剩最后一个“敌人”没被解决而恼火不已,眼下爱琴有伤更是怒不可遏,聚内力于掌心本能般拍了出去。 他虽不擅近战,但内力澎湃如海涌,非侠士一个半路出家的江湖散人可比。侠士硬接下这一掌,顿时喉头一甜,从嘴角渗下血迹。他掌心同样汇聚内力,然则平正温和,徐徐自两人肌肤相接处输送过去。 杨青月察觉他内力涌来,本想收手,但已然不及。那内力顺着他经脉融融化解阴雨针的阴寒刺痛,竟是驯顺不已的模样。他心中惊疑不定,不再攻击。待梦魇中晦涩沉暗的云雾散去,杨青月缓缓睁开眼睛,他意识恍惚,还没从方才的厮杀搏斗中缓过神来,就见一道人影晃了晃,倏地向后倒去—— 他下意识伸手抓住那截手腕往回一拽,少年人的躯体软软地倒在他怀里,杨青月撩起那人鬓发,正是上午见过的那个脾气过好的侠士。 …… “二公子,您不能进去!” 什么声音…… “为什么不能,此人‘救’我大哥于危难,我想拜谢一二不是情理之中?” 嗯……嗓子还挺脆…… “门主吩咐了,等屋里那位侠士醒来要立刻通报,旁人未得允许,不得擅自闯入。” 屋里那位侠士……不会说的是我吧? 费力地动了动眼皮,侠士努力地睁开眼睛。他身体沉甸甸的没一点力气,连呼吸都不大畅快,眯缝着眼听了两句屋外的争吵后,就再提不起心神去辨认话中内容。侠士放空大脑躺在床上,茫然地看着床顶的帐子。 一墙之隔,杨逸飞还在试图和负责守卫的弟子“讲道理”。 “我是父亲次子、大哥的弟弟,怎么就成了旁人?”少年音脆生生的,说的话看似有道理,实则胡搅蛮缠,甚至透露出隐隐的威胁之意。但他到底脸嫩,退而求其次道:“我只进去看一眼,绝不做旁的。” 守卫弟子油盐不进:“二公子,请回吧。” 杨逸飞心中气结,他自出生至今,除了右手小指天生缺失一事稍有遗憾,其他事情向来顺风顺水,无论是读书习字还是学武弄琴,他都是长歌门中的佼佼者。他向来敬爱自家大哥,在他看来,杨青月一个人好好地在怀仁斋对抗病痛,是侠士不知轻重贸然闯进,才害得大哥失手伤了他。此人咎由自取也就罢了,父亲竟然责罚大哥,将他送去跪诸贤殿!这是何等不公正的处决,凭什么这人还能安安稳稳地躺在床上享受长歌给他的救治优待! 他到底不过十三四的少年,心气高又仗着守卫弟子不敢出手伤他,一时冲动抽出琴中剑来:“放不放我进去?” 两厢僵持之下,忽地传来一道严厉声音:“逸飞!” 杨逸飞抖了抖,握剑的手都没有那样青筋毕露,转身面向来人,同一旁的两个守卫弟子一并行礼:“父亲。” “见过门主。” 杨尹安站定后先是夺了杨逸飞的剑,他对这个二儿子一向宠爱,即便未来要他继承长歌门主之位,也少有苛责,眼下当真称得上怒不可遏:“你学琴舞剑,就是为了有朝一日将兵刃对准同门的吗!” 杨逸飞浑身一震,也知道自己做错:“孩儿知错……可是父亲,大哥他没有做错什么,他早早屏蔽了随侍仆从,伤人实属无心之失啊!” “再多说一句,就和你大哥一起去跪诸贤殿。”杨尹安脑壳突突的痛,长歌的学生多,他太了解这个年龄的孩子在想什么了,认定了死理就不会听旁人多言,况且他眼下也没有心神去同他好好讲道理,只摆摆手道,“带二公子回去。你们也值守得够久了,换一波新的人来吧。” “是。” 几人正要行动,忽然从屋内传来杯盏碎裂的清脆声响,一俱愣神,杨逸飞最快反应过来:“他醒了!唔唔——” 杨尹安眼疾手快地捂住自己亲儿子的嘴巴,顶着杨逸飞难以置信的目光快速低声吩咐:“还不快去。” 待闲杂人等都走了,杨尹安才定了定神,推门而入。 他原本想侠士虽被青月所伤,但心肺俱全,仅仅是吐血看着可怖,又亲自探查了杨青月的经脉,确定阴雨针的毒寒都被压了下去,更加确信侠士是不出世的高人——亦或者不出世高人的徒弟。总之无论如何,他那一身兼顾至阳至温的内力是青月最需要的,倘若可以学成,后者余生或许能够摆脱阴雨针的苦缠。 但内功心法最是秘辛,轻易不肯传授。杨尹安先声夺人把杨青月罚去祠堂,就是摆足了姿态,要让侠士知道他们求取的诚心。想来此人能在生死关头还为青月传输内力,应当也是良善之人,即便不肯相教,能问出他师承何处再行打探也是好的…… 杨尹安这么想着,推开了房门,左侧摆置桌案的地方,侠士僵硬地放下了杯子,他脚下,一只越窑青釉执壶已然四分五裂。侠士结巴道:“我……我要赔吗?” “……” 另一边,诸贤殿内。 被父亲强行送走的杨逸飞还沉浸在气恼里,他不被允许靠近侠士居所,干脆去找自家大哥。诸贤殿修在一处僻静之地,肃穆安静,惟有两名弟子值守,要躲开再容易不过。 殿内供奉的香火袅袅上升,杨青月跪在蒲团上,甫一听到背后窸窸窣窣的声响,就知道是自家那个护短的弟弟。 “逸飞。”他出声点出名姓,那动响一静,随即不再遮掩。杨逸飞三步并两步走到他身边,也挑了个蒲团跪下,闷闷喊:“大哥……” “被父亲赶出来了?” 杨逸飞张了张嘴,明显想要狠狠控诉杨尹安的一系列无情举措,但想起子不言父过,最后也只是更郁闷地“嗯”了一声。他这幅样子,倒让杨青月回忆起他幼时不甘心地找寻四指习剑之道,一次次失败又一次次尝试的固执模样。 他并不劝慰,只道:“你知道父亲此举必有他用意。” “就像他给大哥你安排随侍弟子一样吗?”杨逸飞下意识出口,又捂住自己的嘴巴,懊恼地耷拉下眉眼。 杨青月摇摇头:“我出手伤人是事实,父亲总要给旁人一个交代。逸飞,他还是长歌门的门主。” 杨逸飞不知道哥哥说的“交代”是指这次罚跪,还是指父亲给他安排弟子名为随侍实则监控一事,但无论是哪一桩,都不能让他心情更轻松点。 “当了门主,就连想袒护自己的亲人都不能……?” 他长到如今这个年岁,也隐约知道将来要从父亲手中接过门主令的是自己,从来勤勉有加、不敢懈怠,难得有迷惘的时候。杨青月轻笑道:“等你当了门主,也未必要和父亲一样啊。” 他鲜少和弟弟谈到这个话题,正欲多说两句,忽而听到木门被推开的沉重声响。杨尹安身边的弟子朝他行礼:“大公子,门主传召。” 杨青月从蒲团上起来,他跪了太久,膝盖泛着迟钝的痛,但身姿挺拔如旧,对弟子颔首后道:“知道了,逸飞可同去吗?” 杨逸飞这才想起来自己是偷溜进来的,不大自在地去看那弟子,却见对方点了点头,好像早有预料:“门主吩咐可以。” 侠士没想到再和杨青月见面是这样的场景。 他局促不安地坐在椅子上,忍着胸口隐约的闷痛,冲杨青月笑了笑。他摔碎的那只茶壶杨尹安并没有让他赔付,按照这位长歌门主的说法,是杨青月伤他在先,长歌自会承担他疗伤的所有费用,不仅如此,自己有什么别的需求也尽管提出。侠士听得诚惶诚恐,又本能地觉察不安,他斟酌着开口询问杨青月的去落,得到对方风轻云淡的一句“我已罚他去跪诸贤殿”。 侠士心中大骇。 他走江湖的年头虽然不多,但家长里短的事接触得不少,看杨尹安这般行事,再结合先前谈及杨青月时长歌弟子微妙的态度,顿时脑补了一出长幼相争、家父偏宠的戏码来,紧接着自然而然地生出一股不忿——分明杨青月什么也没做错。 借着喝茶观察侠士表情的杨尹安见他难掩不平,已然有了成算,放下茶盏正色道出杨青月伤人缘故,原来这又涉及太平公主叛变一案。 杨青月当年是他独子,尽管有长歌诸位高手保护,混乱之中仍被误伤,中了解秀朝一枚“阴雨针”。阴雨针阴毒无比,轻则使人疯癫,重则当场毙命,杨青月侥幸有相知剑意护住心脉,仍难将阴雨针从经脉中彻底拔除。自那时起,他便时而清醒时而浑噩,但病发时也仅仅像个长不大的孩子,所以长歌众人从未考虑过要防范他,直到某日杨青月意外用琴音重伤了院内一洒扫老仆…… 侠士怔怔听着,全然忘记反应。杨尹安长叹一声:“这么多年,我也一直想替青月寻得根治之法,但始终无果。” “竟是如此……” 他喃喃出口,杨尹安顺势道:“说来惭愧,老夫罚那孩子也有私心。” 对上侠士疑惑的目光,杨尹安捋了捋胡须:“阴雨针寒毒之处在于未病发时难以寻觅踪迹,但一旦发作便刺痛难当。实不相瞒,少侠所输送的真气压制了一部分阴雨针的效力,先前我与门中其他先生也想为青月传输内力缓解痛苦,可均未起效。” “或许……是少侠修习的内功心法恰好能与阴雨针相抗。”杨尹安觑了一眼侠士的神色,“长歌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只要少侠愿意将此门内功传授给青月。” 他说着,起身便要作揖,侠士连忙站起扶住,甚至因为起得太猛眼前一黑差点没自己栽回去:“杨门主!您、您实不必如此……” 他咬了咬舌尖强迫自己清醒:“您的意思我听明白了,不过……我并未修习什么内功心法,倒是曾在几年前被人传授过内力。” 他略去《空冥诀》、李复还有一干人等的名字,把自己早年的遭遇简短说了一遍,杨尹安难免失望,不过还是存了几分希冀。 “那可否请少侠小住长歌几月,若是能将青月经脉中的阴雨针化解……” “自然可以,本也就是我误扰了他静养。” 得他承诺,杨尹安松快不少,常年严肃的脸上也难掩喜悦。慈父心肠,莫过于此。侠士默默想着,见杨尹安稍稍敛容,唤人去喊杨青月过来,又坐下与他闲谈。托长歌门文人雅士喝茶的习惯,侠士终于能润润嗓子,杨尹安瞧出他精神不济,只捡轻松惬意的话来打发时间,不多时,便见杨青月带着一名少年进门。 或许是被罚去面见先贤,杨青月的头发束起成冠,并未像初见时那样披头散发,他身后跟着的少年眉眼秀逸,但透着股锐气,气鼓鼓地瞪了侠士一眼。 ……为什么要瞪我。 侠士茫然地眨了眨眼,忽然记起来自己刚醒时听到的一阵喧闹,心中隐约有了猜想。 杨尹安将安排说给两个儿子听了,便准备带他们离开,让侠士好好休息。那少年惊诧道:“他真的能帮到大哥吗——哎哟!”杨尹安从背后不轻不重地打了一下他的脑袋,侠士险些没笑出声来,果然是熟悉的声音。 他正憋笑,走在最后的杨青月毫无征兆地回头,侠士的嘴角顿时僵住,完全没预料到自己偷笑被人抓包。却见杨青月神色温和,眼角眉梢微微弯起,也冲他略笑了笑,门外的天光柔柔地照着他半边脸,把那灰黑色的瞳仁照得浅淡了许多,蒙着一层潋滟,看不清眸中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