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2 生活,死亡。好赤裸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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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龄失业,不缺钱花,孩子上学,从不找妈。 鉴于此,宁昭同本来以为自己会很闲的,没想到2032的下半年过得比想象中快得多。 主要是两件事。 十一月初,陈承平的老爹陈老幺没抗住今年来得突然的冷空气,在一场初冬的冻雨里咽了气。陈承梅打电话来报丧,陈承平把电视声音调小,向小珍珠示意稍微安静一下:“我明天拢屋。” 陈承梅愣了一下:“嫂、嫂子不来吗?” 宁昭同把手轻轻放在陈承平肩膀上:“我也去。” 陈承平握住她有点凉的手:“来。你别哭太凶,注意身体,我先挂了。” 忙音一阵,宁昭同从后面抱住他:“要哭会儿吗?” “哭锤子,老子好多年没哭过了,”陈承平下意识地嘴硬了一句,却不免有些失神,“老头子身子骨不是挺硬朗的吗……” 小珍珠好像察觉到什么,朝他怀里钻了钻:“平平不要难过,瓅瓅陪着你。” “我不难过,”他亲了亲女儿的脸,又偏头看宁昭同,“我就是觉得有点突然。” 突然。 人的永别总是那么突然。 宁昭同看他片刻,捧着他的脸,在女儿亲过的地方轻轻落下一吻:“我陪你去。” 他手上用力,把她从沙发后面掀过来,再把母女俩一起抱进怀里,低声道:“没什么,早就想过有这一天……也不知道有没有给我留句话。” 宁昭同没出声,从脚边把酥酥搂起来,把手指扣进他的手里,一起放在了它的肚子上。 温热的绒毛随着呼吸起伏,一个生命的体温与触感。 川南小县城,亚热带季风气候,加上正处在四川盆地和云贵高原的交界处,进了初冬就是淅淅沥沥的冷雨。 陈老幺的丧事办在乡下的老房子里,估计是为了讲个叶落归根。但临时收拾出来的院子实在有点无法落脚,陈承才在潮湿的堂屋里坐着主持大局,脚底下火盆燎着,烟一根一根烧尽,烟雾里一张焦头烂额的脸。 乡里丧事按规矩办流水席,卫生条件差不说,人也太杂了。陈承平跨进门槛,先没忙着跟陈承才打招呼,拉过请假回来的王朝阳,带着宁昭同和小珍珠上了二楼。 推开主卧,陈承平让母女俩进去:“在上面待会儿,下面全是抽烟的,别下来,咱傍晚就走。”又告诉王朝阳:“陪你舅妈聊会儿天,别让人进来。” 王朝阳苦着一张脸:“三舅,我拦不住!” “拦不住下来找我,我就在堂屋头。”陈承平撂下一句便转身下了楼梯,王朝阳探头看了两眼,把门关上,回头:“三舅妈。” 宁昭同含笑:“一起坐坐吧。好久不见了。” 王朝阳不好意思地挠了下头,普通话说得好了很多:“我也没想到,报了那么多北京的学校,结果录到中大去了……舅妈,我和我室友都是你的粉丝!”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他们都把你当女神,你说不更后好多人在朋友圈里感叹呢……” 小珍珠往宁昭同怀里钻:“mama抱。” “好,mama抱,”宁昭同把女儿搂进怀里,“这是朝阳哥哥。” “朝阳哥哥好!”小珍珠眨了眨黑葡萄一样的眼睛,“我是宁瓅。” 王朝阳脸都要笑开花了:“你好啊,我知道你的小名叫小珍珠!” “咦?瓅瓅还没有说,你是怎么知道的?” “因为舅妈经常在自己的节目里夸小珍珠,我经常看舅妈的节目。” “哇!mama怎么夸瓅瓅的啊?” “小珍珠平时不看舅妈的节目吗?” “爸爸mama都不让我看,说屏幕对眼睛不好。” …… 宁昭同抬手,用了一点力,推开老旧的窗。 潮湿的水汽扑面而来,夹杂着劣质的烟味与味型复杂的饭菜味道。 尖笑,悲哭,吵嚷,劝慰,醉意,钦羡。 人生百态。 她把窗口半阖,静静听着,心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生活,死亡。 好赤裸的模样。 陈承平见过无数的死人,熟悉的陌生的,安详的狰狞的,自以为已经可以平静对待,却仍在看到那张皱纹横生的脸后,忍不住强烈的伤感。 他的父亲,生父,他一半基因的来处。 一个不合格的丈夫与父亲,一个浑身劣根性的普通农民,一个读了点书就看不起亲戚的混蛋……他的父亲,安安静静地躺在冰冷的棺材里,每一根皱纹都写着他普通的往昔。 陈承美看见一贯不逊的三弟眼里带上泪光,绷紧的神色略微松缓,法令纹动了动:“老汉儿最放不下心的就是你。” 陈承平胡乱抹了一把鼻唇,大步回了堂屋,坐在侧面的高凳上。 陈承才把烟头按了,眼里全是血丝:“半夜三更死的,也没留啥子话。” 陈承平不看他:“老妈安?” 陈承美跟着过来,坐在陈承平对面:“妈没得事,在后头躺几的,她后家人陪到的。” “妈是啥子想法?”陈承平问,“跟到老二住?” 陈承才脸上肌rou抖了一下,陈承美看了他一眼,再对陈承平道:“一直住他们家,没必要搬的。” “就是一直住我那点,怕她看了伤心,”陈承才往后看了一眼,“以后你多喊老妈朝你那点走嘛。” 陈承梅不得不从阴影里走上来,坐到下手:“润东要上课,平时都在学校吃,我上班地方弄远,哪个跟妈整饭嘛?” 陈承才也明白,于是看向陈承美,陈承美一摆手:“我开年就要去重庆帮家荣弄娃儿,屋头没得人。” 这代唯一一个孙辈,确实耽误不得。 陈承才吸了一口气,挠了一下脸,好像也觉得不太能出口,但最后还是看向陈承平,试探着问道:“我听说弟妹现在没得工作的嘛,不然让老妈去北京享享福,你也尽尽孝。” 陈承平就是再迟钝也把这场戏看明白了,冷笑一声:“不可能。” 陈承才脸色一下子难看起来,勉强道:“妈还没去你屋头看过……” 陈承美也板起脸:“老三,我们四个里头就你经悠妈老汉儿最少,你打算让外人都说你妈老汉儿都不管了哈?” “不要跟我来这套,妈老汉儿经悠我好多我就经悠妈老汉儿好多,哪个有意见你喊他过来找我,”一点伤感轻易就被算计消磨干净,陈承平一脸不耐,站起来,“妈缺房子住我给她买,老汉儿的东西我一分都不要,我晚上就走。” 陈承美一口气塞在喉咙里:“老三你” “我不想说难听话哈,”陈承平冷冷看她一眼,抬腿跨过长凳,“有事喊。” 陈承美看着他的背影,嘿了一声骂道:“还妈缺房子他买,他好有钱!” 要不是老三有钱他们就不会来说这通话了。 陈承才没吭声。 川南有丧礼坐夜的习俗,当夜守到黎明,第二日出殡。 宁昭同抱着小珍珠靠在陈承平肩上,忽略周围陌生亲戚探视的眼神,看着灵前火盆里的火苗,逐渐出神。 两点钟,灵堂外凄风冷雨,撒进屋檐。 突然猫叫了一声,小珍珠迷迷糊糊地嚷道:“mama,猫猫饿了。” 宁昭同蓦地睁开眼,小声道:“好,mama去喂,瓅瓅继续睡吧。” 陈承平把孩子接过来,宁昭同站起来,一边活动着手臂一边往外走。足尖在门槛上轻磕了一下,她看了一眼,在檐下站稳,吸入一口沁冷的空气。 好黑的天,除了方寸地方,什么也看不见。 “要上小学了吧?”突然左边传来一个女声,越来越近,露出一张圆圆的脸,“瓅瓅长得真漂亮,看着都不像三哥能生出来的孩子。” 宁昭同静静看了陈承梅一会儿,看着她的笑容逐渐僵硬,嗯了一声:“可能送出国去念。” 陈承梅几不可见地松了一口气,又不解道:“那么小的孩子,送出国去啊?” “肯定要家长看着。” “那我哥——” 宁昭同笑了笑:“老陈出不了国,只能是我去。” 陈承梅讪讪的,点头:“早点送出去也好,国内太卷了……” 宁昭同又嗯了一声。 陈承梅捡着老话说了几句,又有点不甘心:“……嫂子,那等我哥退伍了,总得跟你们一起的吧?” “老陈是涉密岗位,还有几年脱密期,”宁昭同顿了顿,“等孩子大一些,我能放手了,肯定要回来陪着老陈的。” 话音一落,宁昭同心头微微一刺。 孩子大一些…… 她还能看到那一天吗? “哦,还要回来就好,回来就好……”陈承梅不尴不尬地重复了两遍,声调渐消,周遭又冷清起来。 许久,陈承梅抬起头,打量着阴影里年轻得不合常理的女人。 都快四十岁的人了,脸上一点皱纹都没有,像个妖精一样。 也怪不得那么多不干不净的名声,三哥还一心护着。 突然一个浑厚男声从身后传来,震荡冰冷潮湿的空气:“累不累,去睡会儿?” 两人回头,陈承梅挂起笑:“三哥。” 陈承平看了她一眼,问宁昭同:“聊啥呢?” “不累,说了下瓅瓅的事,”宁昭同缓了神色,摸了摸他怀里稚女柔软的面庞,“好冷啊,进去烤一烤火吧。” 凌晨起灵,陈承平抬着一角棺,顶着小雨一路上山,到达风水先生定下的墓xue。陈老幺晚年没什么愿望,只是常常念叨要土葬,陈承才倒也是个孝顺的,还真全了他的心意。 等人齐了,道士插上香烛,嗡嗡嗡地吟诵起听不懂的调子。周遭人或多或少地表现出悲痛,宁昭同抱着孩子站在不远处的山丘上,看见陈承平抹了下眼泪。 小珍珠小声问:“mama,他们为什么要哭啊?” 宁昭同温声解释:“因为他们的亲人去世了,瓅瓅知道什么是去世吗?” “瓅瓅知道,mama说过,就是再也见不到了,”小珍珠有点困惑,“可是为什么亲人去世要哭呢?” 宁昭同蹭了蹭女儿的脸:“如果mama去世了,瓅瓅会哭吗?” 小珍珠想了想:“mama想看见瓅瓅哭吗?” “mama不想,mama想看见瓅瓅一直开开心心的,”她在这一瞬蓦地有了些泪意,但清晰地明白不是因为地下那个陌生的老人,以及眼前这荒唐而热闹的仪式,“——瓅瓅。” “mama?” “mama不想看见瓅瓅哭,也不想看见念念哥哥和觅觅jiejie哭,”她喉间轻哽了一下,“瓅瓅能不能答应mama,mama去世的时候,安慰一下哥哥jiejie,让他们不要哭?” 小珍珠看着她红了眼眶的脸,有点不安:“mama……” “可以吗?”宁昭同认真地看着小女儿,“这是mama的愿望,瓅瓅可以答应mama吗?” 愿望。 小珍珠感受到了这个词的沉重,捧住她的脸,也认真回:“瓅瓅答应mama,瓅瓅不会哭,也会劝哥哥jiejie不哭。” “……好,”宁昭同含笑,由着眼角淌下清亮的眼泪,“瓅瓅,mama很爱你。” “mama也不要哭,”小珍珠吻了吻宁昭同的脸,“瓅瓅也很爱mama。” 大抵是祸不单行,又或者隆冬总是伤心时节,处理完陈老幺的丧事,宁昭同从四川回来还没一星期,又接到一个意料之外的消息。 陈老爷子终究没有熬过百岁的坎,死在九十八岁这一年。 前门人太杂,车便停在了侧门,反正沈平莛也不耐这些繁文缛节。秦潇湘裹着孝帕来迎客,沈平莛见她清瘦不少,不免也多劝慰一句:“别把身体熬坏了。” 秦潇湘应声,但掠过了他的眼神,看向他身后的宁昭同:“你瘦了好多。” “你才是,”宁昭同过来轻轻抱了她一下,摸到她单薄的肩背,“委屈你了。” 委屈。 凡人见自己必说辛苦,必道节哀,只她会说不顾轻重说一句委屈,惹得自己竟然有些忍不住想哭。 秦潇湘贪恋了一会儿这样的温度,苦笑,撤出她的怀抱,却握紧了她的手:“多穿点,灵堂里也冷。” 陈老爷子生前享尽富贵,晚年又有沈平莛这么一位走到权力顶峰的外孙,死后自然也是尽享哀荣。吊唁的人都提前请走了,灵堂里一片冷清,却越发显出布置的精致华美。 沈平莛和宁昭同并肩站在棺前,没有说话,也没有行礼。 帘后的乐队奏起哀乐,一奏就是一个小时。 烟雨又来,yinyin霏霏。 不知道过了多久,大门处传来一点奇特的声响,沈平莛回头:“小舅。” 宁昭同静静看着来人。 陈老爷子的幺子,秦潇湘的丈夫,那位因难以良行深居简出的陈家老六,陈汉辞。 “小莛,”陈汉辞似乎没打算进来,轮椅停在了门槛处,“还没到守夜的日子,不要久站了。” “只是不经意出了神,”沈平莛神色微缓,“吊唁的人不少,这里都能听见。” 陈汉辞闻言,偏头对秦潇湘示意了一下。秦潇湘低头,放手回头,沉默着转身离开。 “家大了,人心散了,难免管不过来,”陈汉辞笑了一下,“还要请你这贵客多多见谅,不要怪罪潇湘。” 人心散了。贵客。 一点冷清的锋芒,陌生却也熟悉,沈平莛移开目光,淡淡道:“既然是客,又怎么敢说怪罪的话。” 陈汉辞垂下眼,笑意不变:“你虽然是客,但其他客都奔着你来,再生分的血脉,也要算半个主人了。” 沈平莛没有接话,看着壁上的名家画作。 陈汉辞也不尴尬,目光转向宁昭同:“我还是第一次见沈夫人。” 沈夫人。 宁昭同笑了一下:“那是巧了,我也是第一次见秦先生。” 秦先生,是说他是秦潇湘的丈夫? 陈汉辞眉头轻轻动了一下,又极快地展回原状:“常听父亲提到你,说你说话有趣,不像潇湘,像个木头。” 宁昭同目光划过他的膝盖,看见他立即将手覆上去,还整理了一下袖子:“惭愧,舅舅是在骂我没能尽孝了。” 孝。 陈汉辞笑了笑,不说话了。 秦潇湘给沈平莛安排了他母亲出嫁前的院子,沈平莛似乎有些感怀,晚上洗漱完后四处走了好几圈才回了房间:“没跟你说过,我七岁到十三岁都住在这个院子里,我母亲去世后才回了沈家。” 宁昭同把腿伸出来,轻轻应声起身,接过他的外套挂到一边:“潇湘给了我一本旧书,里面都是你十几岁时候的手稿。” “手稿?” “在书房里,你自己看看吧。” 他去书房桌子上拿起那本旧书,回来坐到她原先的位置上,也不在意是她用过的洗脚水,脱了袜子踩进桶里,慢慢戴上眼镜,低头看起来:“你叫她潇湘,别人听了有想法。” “我喜欢这么叫她,她也喜欢我这么叫她,”宁昭同把拖鞋扔到他面前,把泡脚桶温度调高了一点,“除了你那六舅舅,谁会有意见?” 沈平莛轻笑一声:“倒也是。” “至于他的意见,我不在意,我看你也不怎么在意。” “他在最得意的时候摔断了腿,找遍名医都说治不好,又正好在那个时候,外公逼他娶了秦潇湘。” 宁昭同恍然:“他觉得被你侮辱了。” 最意气风发的时候折了翼,又被逼着替外甥履行一个荒谬的婚约,确实很难不认为陈老爷子是见风使舵落井下石,就挑他这个软柿子捏。 “是,外公解释过,但他解不开心结,”沈平莛再调高了一度,岁数大了对温度实在不敏感,“他是我母亲最疼的弟弟,又和我同龄,小时候和我一起上学,带着我一起捣蛋。他拧不过来,我不想多解释,但看他这个样子,又忍不下心刺他。” “理解,到底有份情分在,”她点头,“但这件事里最无辜的是秦潇湘,他不找你外公不找你,就对着我和秦潇湘阴阳怪气,这不是欺软怕硬吗?” 沈平莛听笑了,把书放到一边:“你不用惯着他。” “我怎么能不惯着他,他是你舅舅。” “你连我都不惯着,还给他什么面子?”他抬脚,没找到擦脚的帕子,又不想穿凉拖,干脆踩在她的睡裤上,“想骂就骂吧,过几天走了,以后就很少来了。” “……”宁昭同看着腿上浸湿的一块,有点无语,“这叫我没惯着你?” “不擦干,风一吹脚就冷了,”沈平莛讲道理,又跟她商量,“棉拖在房间里,免得多走一趟,你把我抱过去吧。” “?” 宁昭同笑骂一声:“免得你多走一趟是吧?!”倒也念着这老男人难得不端着,她起身搂住他的膝窝,把他公主抱起来,还掂量了两下:“好像又轻了。” “前天饭前称过,体重没有变化。” “那就是穿少了,怪不得说脚冷。没事,我暖和。” “好,你暖和,”他被轻轻放在床边,看她要走,拉住她的手,“都说自己暖和,怎么就要走。” 宁昭同都气笑了,指着中央空调的面板:“我以为咱俩是闺中情趣,说着玩的,二十六度的室温,四十的湿度,你冷个锤子冷。” 他手上轻轻用力:“三十六度才合适。” “我体温恒定三十七。” “三十七更好,”他从善如流,再加了一点劲,“睡吧。” 她有点想笑,不动:“外面还得收拾一下呢。” “会有人收拾的。” “就缺那么一会儿?” 他不跟她扯了,搂住她的腰把她按进被子里:“嗯,闺中情趣,缺一秒都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