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血

    贾诩死了之后，灵魂被黑白无常拘走了。他说：“我想再看看他。”

    当然，是被拒绝了。他只好跟着黑白无常回地府去了。但他不愿意就这么喝下孟婆汤，忘记尚在人世的郭嘉，再毫无顾虑地转世。他的心里装了太多东西，对安居乐业的渴望铸造了他最坚硬又柔软的盔甲——以及郭嘉，是他没法忘记的人。孟婆怕是已经守在奈何桥头万万年了，看得出他心里秘不生发的忧虑和思念，索性也不要浪费这碗孟婆汤了，只道：“老婆子我啊，为你引见秦广王吧。”

    哎……可是他刚从秦广王殿来呢……

    孟婆却不理会他，径直往外走去了，直入秦广王殿，同端坐上位的、他前不久才见过的秦广王叽里咕噜地说了一堆他听不懂的话。秦广王皱着眉，看看孟婆，又看看站在门外的贾诩：“贾诩是吧，你进来。”

    秦广王的鼻梁上架着一片琉璃镜，眯着眼睛翻开了生死簿和姻缘簿：“听孟婆说，你不愿意过奈何？”

    他还没有说话呢，就被孟婆看出来了，他可没有什么办法，颔首道：“是诩心有所念。”

    秦广王低头确认了生死簿上的内容，又看了看贾诩。当然天机不能被凡人所窥视，他便只好挥了挥手：“你若是要等人，便在这儿等吧，殿后有住所，我差小鬼为你腾出一间来。”

    还有这种好事？

    贾诩感觉自己的心重重一跳——即便他已经没有了rou体，自然也没有心脏了。贾诩就这么住进了秦广王后殿。

    地府的日子过得很无聊，除了头几日。他发觉自己死了之后，连腿都不瘸了，这种宛如新生的健全感让他新奇不已。因着他的身份，秦广王嘱咐他只要不到阳间和奈何桥那头去，其他地方便可以随意走动。头几天他便天天到外头去，做了各种各样他活着的时候做不了的事情，疯玩到三更半夜才回去。

    唔，这样说实在不准确，地府是不分白天黑夜的。

    过了几天这日子又变得稀松平常了，为着打发时间，他打算在房里种些花花草草。他刚来时，看见秦广王殿外长着许多曼珠沙华的花草，便拔了几棵移栽到房外。起初是养得活的，毕竟曼珠沙华成活也不需要阳光——后来便慢慢枯萎了，贾诩蹲在栽花的地里，苦恼地用花镐挖开泥土，把枯死的曼珠沙华拔出来一看，根茎滴着水，像是水太多泡坏了根，因此才枯死了。

    不浇水能活吗？贾诩有些犯嘀咕了。

    于是他把枯掉的曼珠沙华埋了起来，去问了问秦广王殿的小鬼，那小鬼却很迷茫：“曼珠沙华？那是人养的么？”

    贾诩善意地提醒道：“我们都是鬼了。”

    “哦哦哦。”那小鬼恍然大悟，“曼珠沙华是鬼养的么？”

    贾诩冷静地道：“我想养。”

    “可是曼珠沙华不用浇水啊，鬼也不用吃饭喝水……你的水是哪里来的。”

    贾诩犹疑道：“嗯……三途河？”

    “……”小鬼无言地飘走了。

    贾诩便知道了，曼珠沙华不用晒太阳，也不用浇水——更不能用三途河的河水浇花——只用往地里一插，自己便活了。于是他又去拔了两棵回来，种进了地里。

    不用他照顾的曼珠沙华自己便能生得很好，贾诩又变得很无聊，一闲下来就开始胡思乱想起来了——他想起了郭嘉。

    他死了之后的第八天就是中元节，照惯例那夜百鬼夜行，他是能到阳间去看看的。那夜他跟着奇形怪状的各种鬼一起出了鬼门关，飘回了郭嘉的府邸。

    ——当然，他扑了个空。

    他又飘回自己的府邸，仍然一副人去楼空……啊不，毫无郭嘉的气息的模样，想来郭嘉和微羽仍然在楚地，还没回来。然而天快亮了，他赶不到楚地去见上郭嘉一面了。

    这有些太遗憾了。不过他又心想，他如今不过奈何桥，总是可以见到郭嘉，大不了再过一年，等来年的中元节，他就可以去见郭嘉了。

    但这日子还很长呢，他实在无聊，又捣鼓起了酒水。

    往日他是不爱酒的，但架不住郭嘉十分喜欢，他便也近墨者黑几分，对酒水有了些研究。当然他也满是私心——郭嘉来时，他若是能守在奈何桥头，便必定不会错过郭嘉了。

    孟婆也很无语，但地府人人……啊不，鬼鬼平等，贾诩并没有做什么不该做的事情，她只能提醒道：“不要用三途河的水。”

    贾诩的花都被浇死了，自然不能用三途河的水酿酒害了别的鬼命。为了挑些水来，他又往回晃荡去了，跑到碧落道去找水源。

    当然，酿酒是要些时间的。贾诩满心以为他要在地府住上几十年，才会等来白发苍苍的郭嘉，是以悠哉悠哉地做酒、封坛入窖，打算过一阵子再拿出来，到奈何桥头支个酒水的小摊。

    他的小摊很快运转起来，往往来来、要过奈何桥去投胎的鬼都觉得很是新奇，路过也愿意买上一碗酒再去喝孟婆汤——于是被他捣鼓出了些别的味道的酒水，比如用曼珠沙华做底的酒。

    其实他也很苦恼，地府地方确实不小，但东西却很少，阳间的花花草草在这儿都活不成；鬼也不怎么需要吃饭，至多是一些突起的口腹之欲需要满足，于是吃食的种类也很少。孟婆已经喝腻了他的酒了。

    贾诩有些惆怅。

    只是当他还缩在小摊里卖酒，一边绞尽脑汁想还能做出什么新式的酒时，郭嘉已经从碧落道到地府来了，由小鬼引着进了秦广王殿。秦广王一如一年半与贾诩交涉那般，也翻开了生死簿与姻缘簿，扶了扶自己的琉璃镜：“郭……嘉？”

    “正是。”郭嘉颔首，“不知……”

    秦广王截断他的话，往门外一指：“在外面。”

    贾诩很无聊，在看到郭嘉之前。

    郭嘉觉着自己犯了一个致命错误，那就是出了门后，看见了酒。正当他要死皮赖脸同卖酒的小鬼赊一碗酒的时候，一抬头便看见贾诩面色不虞，从小摊后绕出来，揪他的耳朵：“郭奉孝，睁大眼睛看清楚我是谁！”

    “文和、文和……哎呦好痛，好文和可怜可怜我，先把我放开……”

    贾诩垂眸一看，见他的颈上和自己一样有一道横痕，愣了一下，真的松了手。但很快又反应过来，试图把郭嘉揪回来：“鬼哪里会痛！”

    郭嘉笑嘻嘻地躲开，灵巧地抓住他的两只手腕，将他整个人抱进怀里：“见不到文和这么久，我可是心痛呢。怎么算不上痛了。”

    贾诩感觉自己很不争气地有些脸热——但鬼其实应当是冷冰冰的。同样很无聊的孟婆津津有味看了半晌，瞧见有别的鬼从秦广王殿里出来往奈何桥走了，不得不出声提醒：“嘿，那边两位，有伤风化。”

    贾诩立刻推开了郭嘉：“我们是不是该走了。”

    “既然你已经等到了你要等的人，自然是要喝汤过奈何桥了。”孟婆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了一把蒲葵扇，看起来高深莫测，“不过嘛。”

    “虽然天机不可泄露，但也不是不能透露一二。”

    “你们两个的名字已经刻在了姻缘石上，转生多少次也不会改变，你们两个就且投胎去吧，会再见的。”

    这已经算不上透露“一二”了，是直接打消了他们未竟的疑虑。贾诩与他对视了一眼，主动把自己的手藏进了他的袖子里，握住了他的手：“我会来找你的，奉孝。”

    “后会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