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朝闻道,夕可死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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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春三月,玉蕊出绽,却不料被一场猝不及防的风雪压弯枝头。站在飞檐廊下的温煜伸手接住几朵雪花,指尖轻捻,凉意顺着手臂一路攀爬,叹口气裹紧了披风。盼兮适时递上来一杯热茶,捧在掌心觉得分外温暖。“这场雪不知是福是祸。”京郊一带已经传来积雪压垮民房的奏报,近几日皇帝也一直为这事发愁,如若再不停,恐生事端。 然而一场雪下了足足五日。 宫里的积雪都来不及打扫,即便侍卫与宫人加班加点,偏僻的宫道也积压差不多半尺的厚度,更不用说农田,果园,甚至不少牲畜都冻死在这场毫无准备的大雪里。这两日皇帝难得换上愁容,天灾是每一个君王必须面对和解决的大难题,若激起民怨便是最大的祸患。 温煜给半躺在自己怀里的庆帝揉捏着太阳xue,还好这场雪灾只局限在京城附近,从外州外省调运物资不是难事,只不过官道有不少坍塌,再加上沿途车马损毁,地方官员调派,更要预防可能会发生的时疫,中书门下三省六部都为这事发愁,而隐隐的谣言四起,传出是宫中有什么邪祟。 起先皇帝并未在意,且不说鉴查院的雷霆手段,便是他自己也从未被风言风语所桎梏,但就是这样放任自流的谣言被传得愈演愈烈,一处四处都无法迅速找到根源,逼得陈萍萍不得不上书向皇帝请罪以弥补自己失职。 昭纯宫中众人蠢蠢欲动,那些流言蜚语自然也传进来,若说旁人一笑了之或者懊恼君权被侵犯,他们却是真真实实感受到压力,邪祟,什么邪祟,父女luanlun吗?这些事情温煜可能不曾留心,盼兮却完全看在眼里,她私下警告过几次,但随着越来越多的宫人家中被这场灾祸殃及,或是父母因此病故,众人的开始怨气直指温煜本人,因为他们不敢去质疑高高在上的帝王。 而这一切小公主不是没有察觉。 她始料未及的是有人会把这样毫无关联的两件事联系到一起。曾经也不是没有学过历史,但真正身处封建王朝时才惊觉愚昧的民众是多么可怕。善恶难辨的世人容不下这样不伦的恋情,容不下作为女子弱势的她,更容不下有这样污点在身的皇帝。温煜开始彻夜难眠。 但谁都没想到有人捅破了她与皇帝的关系。直指宫中邪祟就是昭华公主。 皇帝虽然雷霆怒火,但谁能挡住受苦受灾的百姓的愤怒,他们心里认定是妖姬作祟魅惑君王所以天降大灾惊醒世人。一时间整个庆国都陷入疯狂,御史弹劾,言官觐见,百姓的请愿与万民书堆满案头。 温煜还没来得及见皇帝就被太后请到慈宁宫。 皇后已经昏死过去,自己的女儿与自己的丈夫通jian是任何母亲和妻子都不能接受的悖逆之举,而老太后只能独自一人掌控大局。温煜跪在大殿中央一言不发,笔挺的后背是她最后的坚持与高傲。她能说什么,承认或者否认又有什么意义,万民请愿,言之凿凿,怀疑的种子已经在人心中埋下,而她最终也是被舍弃的那个,不是被皇帝放弃,是被整个皇室被皇权推出去当做盾牌,百姓的怒气会因为她的死平息,皇帝的污点会因为她的消失而不复存在。 庆帝在朝会上听到温煜被带走的消息,彼时一个御史正逼迫他处死昭华以正视听,愤怒的君王推倒龙案转身朝后宫走去,一路上跪拜的宫人神色各异,他头一次觉得这宫道这么长,温煜是不是在慈宁宫受刑,太后又会如何处罚或处置她,紧张害怕各种迫切的情绪一齐涌上心头,那个女孩儿于他来说是如此重要,他是这天下最尊贵的皇帝,想要谁,想爱谁,凭什么有人来管。 冲进慈宁宫就看到上首的太后和跪在大殿中央的温煜,皇帝在处理过后族势力后就很少来这里,没有什么行礼问安,只是抱起女孩儿就走。 太后难得拍了桌子,这也是她近十年来头一次同皇帝呛声。只不过一向说一不二的男人没有理会,径直离开这阴森无比的宫室。 这一路两人只是紧紧地静静地抱着彼此,直到空旷不留一人的昭纯宫。坐在大殿的主位上皇帝也不曾放手,固执的把人搂在怀中。此刻的彷徨无措的气氛交织在两人之间,只余留轻浅的呼吸缠绕彼此。 皇帝先打破这份沉默,手指梳理着女孩儿如墨的乌发,艰难开口,“朕即刻把你送出宫,去澹州去江南,哪里都好,只要远离这里……”温煜听着他说,伸手握住男人第一次冰凉的手指贴在自己脸颊上,含着泪又决然的目光注视前方,倒映在皇帝心里仿佛一根尖刺,痛的他呼吸一滞。“然后呢,躲一辈子?藏一辈子?”灿然又冷清的微笑突然挂在唇角,“我爱你,正大光明,即便这样的情感于世人不容于道义不容,但我就是爱你,李玄澈,我爱你。”这是她第一次呼唤男人从不被人提起的名字,从他怀里站起身,平等的对视,“从最开始就一直在逼你,我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死而无憾。”微凉的唇凑上去轻轻嗪住男人的双唇,不似缠绵不似温情的吻让彼此都湿了眼眶,“从前是我太放肆,妄图改写这世间的规则。” 外面候公公的声音传来,他也不想打扰两人,只是北齐在这时发动兵变,二十万边军压阵想趁机夺回失去的土地,兵部连续四道八百里加急递往宫城,若不及时奏报,边境不宁,庆国危矣。 “去吧,还有比我更需要你的人。”温煜看着庆帝离开昭纯宫,直到身影消失不见还僵在原地,眼神悲戚又凛然,仿佛看透命运似的轰然倒地。盼兮跪在她身边极力自持,但眼泪依然不断砸下,她不懂,只知道公主就是她的天。伸手擦掉跟在自己身边多年如姐妹如至交的侍卫的眼泪,轻轻拍拍她的手,“没事的,盼兮,没事的,去帮我研磨吧。” 公主这一手字曾经被皇帝手把手的教受指导,就连出生就受封的太子也不曾有此殊荣,笔走龙蛇入木三分的笔迹行走于纸面上,一撇一捺都带着女孩儿独有的情绪与眷恋,字迹铺陈,那是她仅存的清高。 温煜从不愿苟且。 折叠纸张套上信封,她支使盼兮出去了。独自环顾这座自己居住了十二年的宫殿,一草一木,一花一叶都按自己的喜好精心布置。手指抚摸着桌凳,眼神环视四周,她怕吗,怨吗……整理着书桌上散开没有打理的书卷,每一页纸张都抚弄平整,亦步亦趋从书房走到正殿,又绕道寝宫,衣架上堂而皇之挂着的男人衣物现在看起来何其讽刺,自嘲的笑笑伸手去抚摸自己绣好的龙纹,露台上的花樽里是今早新换的花苞,一切都没什么不同。走到池边,碧草上盖着一层积雪,假山都显得真实些,这是她的家,让她厌恶又留恋的地方。 拔出那嵌着璀璨宝石的名剑,温煜拇指摩挲剑身,一滴血痕仿佛早就昭示出她的结局。这身凤冠霞帔是独自一人偷做的。解下一切名贵的发饰,只留及笄时皇帝送的钗,女孩儿捧着剑抵在自己白皙的脖颈前,生死不过一瞬,这里有她的爱人,但无处安放的灵魂每时每刻都在催促她离开,杀死她们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如果不曾见过阳光,也许我会忍受黑暗。如果不曾享受自由,也许在这撕扯割裂的封建社会也不是那么难熬。 “揉碎桃花红满地,玉山倾倒难再扶。” 温煜以这样的方式宣告了自己的自由。 皇帝捧着那封信几乎断肠,守在女孩儿身边展开这样一封绝笔信,悔恨自责,万千词语已经不足以描述他的痛苦。 【陛下,原谅我以这样的方式离开,因为只是没想好要怎么道别。 曾经以为自己身处高位,衣食无忧,在这个世界里拥有足够的自由,所以放肆,荒谬的妄图父亲能爱我,像男人爱女人那样。我得到了,从没问过你的意见。 请再容忍这最后一次的任性吧。 其实你从未真正了解我,也许有过猜测,但是应该还来不及证实。陛下,当一个人嗅到过自由的芬芳,就很难再任由世事禁锢。我不承认自己有错,也不接受任何人的审判。 我只是爱上一个人而已。 但曾相见便相知,相见何如不见时。安得与君相决绝,免教生死作相思。 如果你真正领悟叶轻眉想要建立怎样的世界,也许就会明白我为什么以这样的方式离开。此生只愿枝头老,不向东君乞微怜。我的命运必须紧握在自己手中,强大如你也不能掌控。这是一个人傲立于世间最后的筹码。 但其实明明可以不用如此。没有人必须激进的用性命保持风骨与清白,人生而平等,这是我们毕生的追求。 我爱你,李玄澈,如果有来世,希望可以光明正大的爱你。】 庆历二十四年三月初七,昭华公主温煜,薨;夜,帝召太常寺协律郎范闲入宫 同年四月,帝罢黜太子承乾,立三皇子承平为太子。加封协律郎为行江南路钦差大臣,太子太傅 同年五月,加封行江南路钦差大臣为鉴查院院长 庆历三十年元月,帝退位,传位于太子承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