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三:相遇【奈亚伊赫乌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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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祂于白雾中出现,无声无息,静若止水,这是一次相遇的浪漫,就仿佛祂们是第一次见面。—— 今天天气很好,本来天气该像平时一样阴晴不定,今日的阳光却意外地从早上留恋到下午,给整个城市都镀上一层金——城市里那些泛黄的白墙、粘热的柏油马路、灰色的石柱,它们都受了金色的洗礼,于是不约而同地将遥远的太阳映照成那金黄色的一个光点,当作自己受洗的一个标志,就跟穿西装的人走上街时,总会给自己打一个领带一样。但太阳的倒影反倒无法勾勒出太阳本身那么圆润,那拙劣的画像,活像摄像机的闪光灯打在透明的塑料板上,模糊了塑料板后的电影海报,海报上的电影明星脸上便多了一大块白金色的圆污渍,这时候端详海报的人就会对“光污染”有了自己的理解,不过往好了点想想,也可以看作新研发的腮红,虽然根本没有白炽灯色的腮红;或者,如果光恰好打在演员的眼睛上,那就是很棒的特效了;也可以打在头上,可惜现在宗教类电影有点少,所以这种情况只能偶尔给一些悲剧电影的海报的主角营造一丝殉道者的风格,但电影院的数据又会告诉看官们大团圆电影的票房收益率,于是这点可能性只能被排除了。总之,阳光就是有这样的魅力:照亮一切,渲染一切,乃至一切黑的,灰的,亮色的,暗色的,都变得模糊,在颜料桶里搅成一团脏水,所有人都曝光在亮白色的快乐里,被一点点蒸发掉凉气。哪怕城市内部是沉闷的,燥热的,或者是湿润的,这时候都被太阳倾倒下的乐观所淹没,就好像开公司会议时上司对下属们大喊“工作激情!”的气势,或者军官对一帮排在自己面前的新兵大喊“打起精神!”的口气,积极的情绪带着不容拒绝的宏大气场走来,催使一个城市提起自己的情绪。 被太阳的热浪凌虐久了,人们也渐渐适应了它,学会了与之共处,然后像暴君统治下的良民们,用繁荣昌盛作为向鞭子和苛政妥协的条件来说服自己。人们渐渐明白它并非没有优点——暖烘烘的光,比烤炉里的热气更绵延慵懒,还有很大的散播空间,就是一个巨大的暖炉。如果是农村的人,面对此时的太阳,一定会兴致勃勃地叉腰高呼:“多好的天气!”。然后,他们会去树林,或者山上,或者自己的果园,来采得甜蜜的果实,那些饱胀的果实——可爱的肿瘤,让人心里泛起一股痒意,总想去抓它,让甜的果汁溢出,慢悠悠地在手上留下一道汁痕,然后被风吹干,那份粘腻感就会让人联想到太阳的慵懒——它似乎移动得很慢,总是徘徊在天空,叫人昏昏欲睡。城里的人就享受不到利用太阳生产食物的那点乐趣,不过他们可以在跳蚤市场上,买到那些五颜六色的蔬果,它们已经去了泥,如同剥去胎衣的婴儿,赤裸裸地躺在板箱上,有些失去了自己原本的形态,被做成玻璃罐里的果酱,闪亮地排排站,同珠宝柜里的首饰一样整齐,下班路过的都市人便能在这里找到一点乡村的气息,就好像童话里所描述的那样,穿过一道墙,或者钻过墙的一道缝,啪,你就来到了有妖精和牧歌的奇幻大陆,再回头一看,车水马龙、行人交织,都市的快节奏和跳蚤市场的市井悠闲巧妙融合,彼此间只隔了一个薄膜。 很多跳蚤市场能兼具旅游景点不无道理。这里除了卖日用品,还有一些饮品、点心、手工艺品,有闲情雅致的人在这里大可以抱着漫无目的的心四处闲逛,像打量动物园里的奇珍异兽。这种地方对旅客最为友好了,它能满足旅客们的新奇感、体验感、购买欲,就连摄像机都能给塞得满当当的——市场较开阔的地带,你可以理解为一个小广场,那里有持证的街头艺人,他们有各式的打扮,各自怀有自己的独演节目,或是歌唱或是戏法,把过路人带入奇幻的世界,这是艺人们自发组成的马戏团,人们用自己的智慧将梦境中的奇思妙想逐一模拟,兴许这是梦境与现实最为混淆的一刻了。 因此,当人们看见有着优雅身段的高挑女性,衣领处衔接的竟是一个鹿头时,他们都想当然地认为这是一种高超的化妆技术,或者是做工精良的头套。揭穿魔术的人是无趣的,而一切破坏趣味性的行为都可以算作一种对艺术家的侮辱,因此看客们只打消了一探究竟的想法,何况她胸前没有佩戴街头艺人的证件,也没有任何讨钱的意思,留意到的人只当是一种行为艺术。 这位鹿头的女士(我们姑且先这么称呼祂)穿着考究的白金色风衣和红棕色长筒靴,头部以下没有一寸皮肤暴露在外,这样有关肌肤的种种猜想(兴许衣服下是一片绒毛)便无从证实。祂腿型纤长,兼具偶蹄目的优美与食rou目的力量,在黑丝袜的包裹下,更是凸显了与生俱来的矫健。祂就像是来自森林的使者,无声地穿过人群,在一片欢乐的背景上平移,伪装成一片贴画,你可以联想成那种无声无息的死神,在人群中沉默地游走,只是祂没有死神的不详,取而代之的是童话般的神秘,若是有一圈金枝编成的桂冠戴在祂的头上,再笼上一层白纱,令它拖到脚踝,祂一定会被误认为精灵的女王。祂似乎有祂的目的,因为祂并没有低头打量那些蔬果,也没有理会街头艺人的活蹦乱跳,祂的衣着显得祂就像是那种下班后来采购的金融区上班族,一切行动都是有高效的、有目的性的,绝不拖泥带水,但也绝不会因速度抛下都市丽人的优雅。 祂在跳蚤市场内拐来拐去,最终停在一扇小门前。门看起来相当古朴,从外边看,里面连接的店铺占地面积似乎不是很大,因此它选择的扩容方式是向上延伸,使得整个店铺就像是夹在两栋楼之间的一座小塔。门上没有硕大的店铺广告牌,只在门房号下面多贴了一张彩纸,上面用手写体写着:“信息素调香铺”。 人们普遍认为香水会掩盖信息素本身的美味,因此很少人会使用喷在身上的挥发物,就算是有一部分人愿意使用,在易感期时,原始的信息素味道也会彻底盖过那点人工挥发物的香精味,因此喷香水无异于多此一举。香水虽显得这么很鸡肋,但想要临时改变自己体味的诉求还是存在的,或许是个人倾向,或许是周围的趋势,甚至在网络上,已经出现了业余的品香爱好者,对各种信息素的嗅觉体验评头论足,总之改变自己身体原味的需要就跟化妆烫发一样庞大,于是有了这么一批人——信息素调香师,他们开始研究如何用化学药物临时改变人们的信息素味道,听起来就像是如何发明出触感近似于无的避孕套。因为很多技术还没有完善,再加上愿意参与进这种提高人类房事幸福度事业的专业人士可谓是少之又少,所以这一产业才仅仅处于萌芽阶段,专门开这种店营业的人不多,一般只有销售空气清新剂的柜台才会附带这种体验品。 祂推开门,带动门上的铃铛一响,在踏进门的一瞬间,角落的阴影处似乎传来什么窸窣的声响,就好像那团阴影是活的一样。不过很快一切又恢复寂静,仿佛方才的声音只是错觉,只留下墙柜里的一大堆规格一致的玻璃瓶,它们静静地成列在那里,里面装着一些黑色的不明物质,这是店主通过展览的方式,打消那些心存疑惑的顾客们的手段。 就在祂在柜旁缓缓踱步,似是在欣赏展出的产品时,另一侧的楼梯口传开脚步声,然后,这店的主人走了下来,他表现出了对来者的一丝惊讶,不过他很快镇定了下来。 伊波恩当然会感到惊讶,他确实没有想到伊赫乌蒂会来他这里,若不是无形之子通知他这一消息,他还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祂该仇恨他吗?终北大陆流传着祂憎恨札特瓜及其信徒的传说,但传说终究只是传说,它顶多只能满足人们关于神的种种好奇,就和人们对八卦津津乐道一样。而现实是,我们所知道的只是有关仇恨的一角,如管中窥豹一样缺乏全面的认知,一切皆有可能,包括祂找上他的店,要祂替自己处理业务。 这家店其实只是他其中一个落脚点,以希柏里尔为起点,他的逃亡生涯已经持续了很久,那是属于异教徒的流浪——饱受政教迫害的异端信仰者们,他们会隐藏起自己,忘掉自己的名字,神的子民们在主的指引下离开奴役他们的地狱,那希柏里尔已如所多玛城般不得再回头观望。他漂泊在宇宙的各个角落,在星辰之际风餐露宿,而这个世界也不过只是他的临时落脚点罢了。他已经看到这个世界的未来:它终将陷入混乱的火海,等到那时,他便可以打开魔法门,去往下一个世界,继续无名氏的生涯。他甚至想过伟大的札特瓜是在惩罚他还是在考验他,他怀有无尽的知识,却只能四处流浪,以异教徒们统一的无名身份传播那些隐匿的知识、旧日神祇的赞美诗篇,漫长的性命中没有什么能够真正伴随其左右——除了那些漆黑的无形之子,它们似乎总是在他从魔法门里出来时一同出现。刚开始,他以为这些生物要将他当做食物,不过它们目前没有表现出这个打算(当然,不代表下一刻它们就不会这么做),甚至,它们还能听懂他的一些命令。可惜,总有一天他会抛下这家店铺,他用尽余生也不可能找到让他久留的永恒之地,只有短暂的生命才能享受“定居”的幻想。 眼下,关于信息素的调香还是一个新兴产业,并且发展进度缓慢。他从中看到了自己暂时安居在这个世界的机会,利用那些无形之子,他秘密地为那些客户提供定制调香料,当然,也有经典款,那些常见的信息素味道,就跟服装店的通常款和定制款一个道理。钱只是为了生存的需要——还有各种魔法原材料,那些都是需要成本的,他只将这门生意当作苟且之道,并没有大干一笔的野心。他就像那些藏在瑞典山间的钟表匠,将自己的智慧、手艺藏在远离世人的某个角落,等到打扫阁楼的仆人发现这灰扑扑的精妙物,那些零件依然冰冷。所幸,生意一直不错,他的制作成果就和他的那些魔法著作一样流传于一些交流圈内,连带着他的名声,为越来越多的人所知,而他本人依旧保持着隐士的做派,也就是只闻此名却不见此人。他不接受批量的订单,只靠那些循着传闻前来寻找的顾客,在面对面的交谈中获知对方的需求,然后像购买礼品一样买走一两样,也正因为如此,老顾客们才赞不绝口,称赞这种专注于产品而非推销的小商户,然后在口口相传中,起到一种异于媒体的宣传方式。 “欢迎您,伟大的丰穰之神、生命之源的后裔。”面对客人,他一贯如此,彬彬有礼,哪怕自己深受札特瓜之眷顾,面前这位顾客完全可以与自己来一场恶斗,但也许时间可以冲淡一些矛盾呢?没有谁能把握神祇的心境,不过,眼下的见面比起仇家之首与眷顾的会晤,更像是两个被终北大陆遗弃的历史,一些信仰树起又倒下,旧的偶像残骸插入土里,新的偶像又建立在其身上。谁知道下一个是谁?也许是伊格,也许是莫尔迪基安,也许是阿特拉克·纳克亚,祂们是否在意这种遗忘?兴许这一次见面没有想象中那么糟,何况是对方主动找上门,并且现在还没有表露出很大的恶意,他毕竟是人类,而人类——什么形态的都好——对于神祇来讲兴许作用都差不多。不管怎么说,面前的女神微微颔首,鹿角随着祂的动作轻微颤动,算是对他问候的肯定答复。 按照通常的流程,他会和顾客面对面坐下来,开始一场像是聊天一样的交谈,有时候,一些难以启齿的需求只会在私密的环境中,随着聊天的推进,才能够被道出来,像解密线索一样隐藏在一句话中,而定制信息素调香剂的话,顾客的需求是必须要了解的。不过面前的女神似乎并不打算这么麻烦,祂打开玻璃柜,从里面取出一瓶果味的信息素调香剂,放到了桌子上。 “你要购买这瓶吗?”他询问道,如果真是这么简单的话,那也不会出现接下来的一系列事情了。但可惜,神祇并没有让事情这么简单地结束,祂摇了摇头,然后从自己的风衣口袋里掏出一包报纸叠成的小包,打开,伊波恩认出那里面包着的是一种有毒的药粉,把它放在蒸馏瓶里加热,能够蒸出有毒的气体。祂将药物放在刚才拿到桌上的调香剂旁边,然后沉默不语。 “让我想想……你想做出那种有毒的、水果味信息素?这听起来就像是杀手的勾当。”伊波恩想了想,见对方点了点头,他虽然有些惊讶于顾客的要求,但想想对方到底是一介神祇,同时自己的流浪生涯中也做过很多次诸如此类的交易,贩卖毒药对他而言实在是不算什么很逾越底线的事。当然,这个思路确实很新颖,谁能这么天才地想到用信息素毒杀的诡计?他无意去干涉神祇的决定,退一万步说,就算祂现在想要利用信息素无声无息地杀死别人,他也只能袖手旁观。 只不过,是否接下这笔订单,同他是否能很好地完成顾客的要求是两码事。于是他补充道:“考虑到你这个要求有点苛刻,所以我可能无法完成,到时候我会把定金原封不动地退给您,这是定金的价格……你要刷卡还是现金?” 面前的女神从挎包里掏出精致的钱包,打开,掏出一张信用卡,真是稀奇,混迹在人类社会的神祇好像多多少少会适应一些在旁人看来完全是天方夜谭的生活习惯,比如外卖,比如网络聊天,这些景象冲击着人们古旧的认知,荒诞到令人啼笑皆非,但依然流露着富有暗示性的启示:世界是荒诞的,我们的生命也在荒诞中诞生,而祂们的一举一动也是荒诞无序的。“三天后可以来取货。”在刷完卡后,他交给祂一张手写的订单,然后目送祂推开店门,离开了。 祂一走待,躲在楼上的、躲在柜子里的、躲在墙角的无形之子便“唰”地攀到桌子上,从黑暗的无定状物里伸出一只触须,探到那张报纸上,定在半空中,有眼球从中凭空生出来,就好像它在仔细阅读报纸上的内容。那张报纸只是一张过期的小报,上面用夸张的语言描述着那些接二连三的死亡案件,无一例外地,被害者都是窒息而死,但是现场没有发现任何打斗的痕迹,也没有找到任何犯人指纹之类的线索。唯一的共同点是,从他们的死亡姿态来看,他们死之前都在和别人zuoai,但摄像头没有拍到有任何别的人跟被害者一起进入房间。他也在晨间广播听到了那些新闻,但这个小报显然是联想过度了,它大放阙词,称这一切幕后一定有一个神秘的“娼妓杀手”,在同他们上床的同时了结了他们的性命。通常来讲,都市传说就是这么发酵出来的,所以他并没有在意那张小报上面的文章。 他点了点桌上的那瓶调香剂,说是调香剂,其实就是玻璃瓶里装了一团黑色的物质,打开瓶子,一股信息素的香味就从瓶口传出来,淡淡的。无形之子似乎也受到了什么感召一样,黑暗迅速蔓延到小瓶子附近,打量着里面同自己一样的物质——事实上它也确实曾经是自己的一部分。它就像婴儿把玩自己的胎盘一样,触碰着瓶子里的物质,而伊波恩则在一旁解释道:“……这就是你这次要找到的目标,当然,这不是唯一的条件,还有这个。”他给它指了指报纸上的粉末,后者则饶有兴致地拨弄起这药粉,“满足这两个条件的,明白吧?” 无形之子能够听懂简单的命令,这是狩猎者的直觉——给它一点气息作为信号,然后它就会去寻找,去侵蚀,如果它足够饥饿,它可能会比起汲取一点体液,更多地选择直接掠食,这时运气好的人才有逃过一劫的可能。当然,这次的条件实在是有些苛刻了,就算它无功而返,他也不会真的怪罪它什么,若是女神追究起,他大可摊牌,把定金全部退回去,然后根据祂的反应决定是否提前撤离。但是尝试还是要有的,说白了,并非不存在有这样天然持有这种信息素的生物,生物的构成充满随机性,这个条件听起来也都是已知物质的组成,世界充满了可能性,兴许在无人知晓的角落,符合这种条件的生物就潜伏在那里。 现在外面下起了雨,也许昨天的闷热感就是这个原因:它预兆了次日阴雨绵绵的天气,现代人喜欢用听起来理性的专有名词去解释这一现象,他们把这叫做“科学”,一种人造的、对宇宙定律的解释方法,但也可以理解为另一种宗教形式,一种纯粹的对自身思想乃至宇宙真理的非人格化崇拜——或许某一天,某份手稿上会写着“克苏鲁现身时,近地面的低气压的气流向上上升,气温下降,形成大风和降雨,此时鱼类动物呈现朝近海岸活动的趋势”或者“哈斯塔现身时,空气的能见度下降,相对湿度较大,此时拜亚基科拜亚基属生物活动频率上升”这样的话。雨不算很大,地上的积水很浅,只在马路牙子的一边汇成一条小小的水流,顺着地势,流向排水口,而被丢弃在地上的香烟头则徘徊在下水道口处,随着马路上积水的涌入,在排水口边缘打着转儿。 拜雨水的折射和灰色的路面所赐,人们还没有留意到地上出现的异样:有一大团黑暗的物质,一团阴影在前行,它是活的,不像高楼和路灯投下来的阴影,哪个胆大包天的人胆敢踏到它上面,那下一刻可能就真的凭空消失在大街上了。这团黑暗游走于各个静物的阴影下,就好像是在玩平台跳跃游戏,而整个城市都是它的游戏设计图。它在一片水与雾的朦胧中穿行,最终细细簌簌地探到一处公寓楼的大门前,然后从门缝里流进去。 它沿着楼梯慢慢上爬,最终蔓延到了一扇门前,门上门牌号码已经看不清了,很可能是被人为地抹掉了,上面只留下一些胡乱的、像是小刀的划痕,同门板上油漆脱落的几块地方一样显眼,这只是一扇破旧的窄门,没有我们所臆想的,那些皇家园林的大门,那些古老的、花纹细密的门扉,谁说一定要通过恢弘的大门后才能踏入万物归一之处?兴许终极的门扉也可以是一个破旧的木板,一扇活动的纸门,甚至是一扇阁楼的板门,如果银钥匙能够将这些门连接上宇宙之外,那该是多么神圣啊——一次偶然地踏入,幸运的持钥者爬着通向阁楼的梯子,用脑袋吃力地顶开布着灰尘的板门,然后在咳嗽中,以灰头土脸的模样,浑浑噩噩地钻进闪烁着亿万光彩的虚无空间,那姿态远比肃穆站立,双手虔诚地将钥匙抱在胸前,以毅然的神情,昂头挺胸地踏入华丽门扉要来得优雅,不,那份干净只是浮于表面,恰恰是灰尘和朽木,卑微但真实的残破感,以及茫然的、披着尘埃和汗水的朝拜者,才是弘扬真理的伟大仗势。那门该是平等的,每一扇门都是神圣的符号,就像十字架一样,木制的远比银制的圣洁,银制的又远胜过金制的,不应让繁琐的纹理、材质和面积成为评判门扉神圣性的标准,那是一种刻板的印象,是人类的虚荣对真理的玷污。 无形之子要远比人类聪明,它不会去在意纹理,它只在意门,这扇生了锈、掉了漆的公寓门,它的背后无疑是神的圣殿,是朝拜的大厅,它没有紧闭,那门缝只是一种要求,它要求一切朝拜者以虔诚卑微的姿态进入。于是那团黑暗消失在了门的下面,踏入了黑暗的房间。 因为下雨,外面的光线一般,外加上屋内窗帘紧拉,此时屋内陷入完全的黑暗。房间的主人没有开灯,此刻祂躺在受了潮的沙发上,眼皮紧闭,没有表现出呼吸的特征,这并不是在暗示祂已经死了,而是表明此刻祂非常放松,没有试图模范人类呼吸的意思。祂将自己彻底地融入于黑暗中,如果是一个人类推门而入,甚至一时半会可能不会发现有一具人形躺在沙发上。无形之子不敢懈怠,它甚至不敢动任何猎食的卑微念头:眼前的人形身上散发着的毫无疑问是它在寻觅的气息,那自然的、微弱水果味的信息素,同时潜藏着慢性毒素,人若是在闻的同时立刻进行任何性行为,便会当场暴毙;如果在闻到了一段时间后才进行,那么虽然不会立刻死去,但对身体负面作用很大,就相当于慢性自杀。可悲的是,六种性别的人类无法逃离性欲的支配,所有人都在祂的支配下慢性死亡。是的,那就是伊波恩要它寻觅的气息,如此伟大的存在,唯有祂才在这个世界怀有这种特殊的体质。吞噬掉祂显然是不可能的,神现在不可能没有意识到它的到来,可祂现在没有表现出要摧毁它的意思,它不会不珍惜这点仁慈,生物都有自觉规避强大者的求生本能,如若它胆敢大不敬地对祂表现出一丝无礼,那么下一刻等待它的必然是与父神永别的悲伤结局。所以它现在需要做的就是讨好祂,取悦祂,本分地只从祂那里取得一点体液,然后识趣地离开,宽宏大量的神不会介意这一点小小的布施。 于是,地板上的黑暗蔓至伏行之混沌的肌肤上,那动作轻柔得仿佛是用一片羽毛擦拭,不带任何啃噬的意图。它探入神的裤子里,抚上祂的大腿,以一种敬畏的心态,摸索着躺在尘垢与霉点遍布的祭台上的那位神明,如同哀悼者对待着躺在棺材里的死者。无定状的、漆黑的泥状物舐弄着神的私密处,然后徐徐地流入一道缝隙中,那阴湿的、rouxue砌成的窄小门扉,那何尝不是一道真理之门——它轻柔地探入神的体内,接触了神的体液,也知晓了那水果味毒素的根源,指向的是黑暗的、无尽的混沌之海。 沙发上的神稍稍扭动了一下腰肢,发出一声轻微的、满足的喟叹。现在,从天花板往下看,是一具人的下半身被黑暗所吞没了,但实际上,那是野兽在俯身亲吻祂的脚背。无形的黑暗调动自己的一切能耐,抚弄神、讨好神,从指尖到脚尖,从肩膀到小腿,用适中的力道为其按摩。然后,意识到神要翻身了——这其实是祂打发它退下的信号,它本能地意识到如果自己过于愚蠢,还附留在祂身上不肯离开,那么下一刻它就要为它的贪婪付出代价。于是,它怀着高度警戒的意识(它要时刻留心,面前的神喜怒无常,只要它还在房间内,那就随时处于危险中,不管它多么虔诚、多么敬畏,面前的神依然对它是一个威胁,生命终究要放在第一位),徐徐退下,朝门口蠕行过去。而伏行之混沌,那个伟大的信使,祂侧过身,将小臂枕在自己的脑袋下,慵懒地打开自己的眼皮,漆黑的瞳孔凝视着地上的活物,注视它的退去。 几天后伊赫乌蒂重新出现在伊波恩的店里,从后者手中收到一小瓶调香剂。它瓶口系着翠绿色丝带,躺在丝绒礼品盒里,旁边还挂了一株大丽花制成的干花。不过女神并没有拿走这些累赘,祂直接在店里把盒子里的小瓶拿出来,放进自己的口袋,留下了这些装饰物,付了尾款,以同往常一样的优雅姿态,转身离开。 祂推开门,外面已是傍晚时分,路灯和LED灯装饰物已经提前亮起,几家餐厅的服务员正在布排露天区的桌椅,有一两家店布得比较早,已经有几桌客人上坐了。他们围成一圈,手中的纸牌哗哗作响,激动之余,其中一个人不小心打翻了装骰子的杯,那里面稍微泛黄的、小巧玲珑的骰子,上面标识点数的红颜料已经有些褪色了,它从杯子里骨碌碌地滚出来,又骨碌碌地滚到桌子边,然后纵身一跃,像西西弗斯的巨石一样,不受控制地滚到最低处,然后过路的服务员只好不厌其烦地替顾客们捡起,重新投入塑料杯中。 祂来到一间酒吧门口,没有任何犹豫地,推开了酒吧的门。祂高大美丽的鹿角对酒吧门来说过宽了,所以祂不得不侧身进入,但王冠般的鹿角没有因为这点丧失了它尊贵的光辉,它盘踞在女神的头上,令所有见到的人一时怅然若失,仿佛灵魂被带到了深潭里清洗。酒吧里的人们注视着祂,贪婪地吸着空气中多出来的薄荷味的信息素,仿佛在吸食薄荷味香烟,有几个omega甚至蠢蠢欲动,想要去同祂搭话,只是祂高雅的姿态令他们望而却步。 祂坐了下来,翻开酒谱,皮制的手套摩挲过硬纸板,祂的指尖最终锁定在了一杯特调上。这杯酒以森林为主题,调酒师热心介绍其特性:清甜,微酸,但不齁甜,属于长饮,不会很烈。祂十指相勾,端坐在酒吧的单人位上,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调酒师的忙前忙后,就好像欣赏奴隶们埋头苦干的巴比伦女王。 特调酒最终端了上来,乳白色的液体,杯缘洒了一圈甜胡椒粉,还不忘镶一片薄荷,和祂身上散发的清凉气息相呼应。不过祂似乎并不急着喝,祂打开从伊波恩那里购得的调香物,按照它的使用方法,将其投入酒杯中,黑色的软体落入白色的酒液,如一滴墨水落下,在杯里如此惹眼,然后一些细微的黑色颗粒作无规律漂散,似一尾金鱼翻飞。祂并不先急着喝,而是衔起杯口的那片翠绿薄荷,将其放入嘴里,细细咀嚼着。 酒吧的忽闪忽暗分散了人们注意,否则仔细观察的人一定会发现一丝诡异:酒直接从“鹿头套”的嘴巴处倒下去,从嘴巴里伸出的粗糙舌头毫无疑问不是人类的舌头,那舌头舔舐杯口的动作根本不像是人会做的,倒像是一只货真价实的鹿。所幸,没人认识到这位女士的异样,人们只将那鹿头认为这是化装舞会式的怪癖。 祂并没有叫调酒师收去杯子,也没有再要一杯,祂就这么沉默地坐在那里,仿佛周围奔放的聊天和背景乐里动感的节奏与祂并不相干。祂注视着杯子中那颗黑色的“药丸”,它曾经活过,如今只不过是晒干的器官、一块零部件,祂当然清楚这种东西的来历——那熟悉的气息,在久远的过去,有关祂的信仰逐渐没落时,它便占据了曾经的一切,顷刻间传播至每一颗抛却旧日信仰者们的心灵。现在它只是一块口香糖,里头的甜味被压榨干后留下的残渣。然后,祂周身的气味开始缓慢地出现变化,先是薄荷味逐渐淡却,然后是一点微弱的果甜味,之后微弱的水果甜占领了主流,彻底挤兑了薄荷清香的发散空间。 但祂依然不为所动,这个森林的女王、守护者,祂并没有对自己身上的改变做出任何反应,祂沉默地接受着这一转变,任凭自己和周围人的嗅觉被微弱的水果甜侵略,在别人的议论声中,祂的眼睛只注视着杯底,就好像在扮演一尊理石雕像,坐在人声鼎沸的博物馆,讲解员滔滔不绝,看客们情欲挑起,裤子摩擦着阳物,而祂在自己的基座上巍然不动。直到突然地,这密闭的酒吧内水果味的气息明显浓烈了几分,祂才缓慢地转过头去,目光落在刚进门的黑肤男子身上。瘦高的身躯,锃亮的头颅,丰厚的嘴唇,刚进店的男人平视前方,只是穿着简单的衬衣和九分裤,他的步伐却宛如一个君王,如今来巡视自己的领土;或者,那份力量,从他身上流露出的力量,阳性与阴性并存,就像劳改营里的少年,他们被剃去了毛发后,将美,将生机,将力量,与那光荣的罪恶,一同在铁栅和水泥墙组成的神龛里展现,于是所有的罪恶又增添了荣耀的性质,在他光滑的头颅上显现,被他处死的、不屈的灵魂翻着白眼(这是他们死前的神态)一一浮现,而那正是他的功绩,他作弄人类的娱乐,他的功勋,齐刷刷地挂在莫须有的墙上,就像勃列日涅夫胸前的勋章那样繁多,说是勋章砌成了墙板也不为过,——专制的恶魔之王!那远古的、星云般的七彩云雾,属于幻梦境之主的流光溢彩,便伴随在祂微翻的灰白衣角边,随着他的动作流入酒吧的灯光,完美地融合在现代的闪烁荧灯里,就同那冒着白汽的干冰融合了丛林的白雾一样,这便是一种古代与现代的巧妙交融,就跟旧神们如今无声息地隐匿于人类世界一样。 两道视线交汇了,那是震撼人心的、值得被刻入石板的场景,就同上帝的指尖与亚当相碰一样有开天辟地的意义,因那神圣的接触中,有着关于造物的记忆以及神对独宠之物的偏袒,它们如河川般流淌入接触者的心灵。而就像以往,神迹发生在马槛、荒漠、刑场这些贫瘠的地方那样,酒吧空气中的尘埃强调了此处的神圣没有脱离既定的俗世气息,何况神迹断是不可能出现在干净的祭台和神殿,那只是代行者们的装腔作势,用整洁的衣装和声势浩大的活动来显摆,而神迹总是悄无声息,就同躲在小巷子里的那些犯罪一样,很快诞生,又在几乎无人目睹的情况下隐去,所以那些勇猛的调查员们,当他们知道了真相,在某种意义上便几乎与他们所蔑视的邪教徒无异了,因为他们都会奋起高呼“无人理解”,就像圣徒一样,诉说着无人信赖的神迹,接触神迹的幸运转瞬即逝,那不比水流过指缝慢。酒吧的一切仿佛都安静了,又或者只是这种肃穆屏蔽了嘈杂,一无所知的人们还在扮演着自己的角色,没有打扰到这份相遇的宁静,祂俩仿佛置身于酒吧之外、一切光与声与热之外,一层无形的屏障笼住了祂俩,将上位存在睥睨众生的姿态持续升华,渐渐地脱离祂们近日混迹的人类世界,因此上述的一切神圣化描述并非一种矫揉造作,反倒是极其合理的,甚至那些贫瘠的文字,由人类记载的那点神秘和诗意,根本无法完美地修饰祂们的高等。而伊赫乌蒂,用祂水灵的、如一潭深水的鹿眼珠,目不转睛地盯着对方黑色的瞳孔,不断地往里看、往里看,深入祂的内核,静静地凝视着宇宙边缘下坠之处,那翻涌的混沌之海,各种有生命或无生命的物体似乎都从其中诞生成型,下一刻那些几可乱真的形态又消失,然后那巨大到没有边缘的混沌继续像肠道一样蠕动,伴随着低沉的咕噜声,披着那些已经陨落的星辰的光芒和云雾,就好像——那堕落的大天使、高傲的法老、威严的君王,而渺小的宇宙便是祂的王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