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云烟散,云烟灭
在沁夏园的日子,好似一切都风平浪静。 不过昨天老九赵竣的福晋生产了,福晋本也是贤昭皇后的族亲,赵靖半年前下了旨意,再不让张家女儿嫁入赵家,赵张两家的亲上加亲,到赵竣这算是最后一程了。 是个男孩,赵靖已封了贝子,打算回京看看,又命了回京述职的齐就云,备着小朝,说是要将山东耗羡归公、一体当差一体纳粮和户部、上书房其他近臣,理出全国推行的旨意。 皇帝这一走,没个小十日是回不来了,整个沁夏园就像了没了主心骨一样。 而周俐这些天却说不出心里的滋味。 因为齐瞻月这几日,都带着华芯在园里二十四司来回转,齐瞻月回宫后就要封皇贵妃了,这些司局的事自然是能过问的,周俐高兴齐瞻月终于肯在这些事上心了,却没有想到带了华芯,却不带她,不由有些失落。 齐瞻月几乎每到一个司,都会将账目记档翻一遍,连嫔妃派谁领过什么东西,时间分量都要问清楚。 其他人不免觉得齐瞻月这是要当皇贵妃了,也演不了那个淡薄的摸样,如今无中宫,想要当这后宫的主子。 齐瞻月对这些话充耳不闻,只是每日都带着华芯,细细查询各司的记本。 烟霞供润浥,朝暮看遥兴。 “接秀山房”朝岚靠青,隔岸可观数峰逞秀,一入夜,借着月光可欣赏雾霭云烟,仿若仙境,又因林木之幽,格外寂静清凉。 盈妃在沁夏园中,每隔几日,夜晚都会来“接秀山房”的亭阁观湖享用点心。 此处侍卫不多,她也不会让许多人跟随陪伴,每次都是携自己的贴身宫女华银前往,而后就让华银候在路旁,自己在亭阁中坐着看云烟幽林,似乎这种宁静的气氛总能叫她安心。 今日不走运,那亭阁的灯摔了,因此处少有人来,又偏僻,奴才们也没及时修缮更换。 华银拿的提照子,只能照亮脚下的路,可亭阁的大灯笼灭了,那夜景就看不见了,华银知道,来这处看景和吃菱粉糕对于自己的娘娘而言是很要紧的。 这些年盈妃娘娘性格越发怪了,具体华银也说不出来,不如以前那么张扬,时长只是沉着一张脸,变得寡言,甚至还爱来这种僻静的地方闲坐,一坐就是一个多时辰。 华银见这亭子漆黑一片,只有远处的微弱灯光和天上的月色,劝到。 “娘娘,今夜莫不就回了吧。” 盈妃没听,已经吩咐。 “你去找个小太监搭个梯子修一下。” 华银陪了盈妃这么多年,实在不明白为何她突然多了个这样的爱好,哪怕灯灭了也要等着修。 “娘娘,留您一个人在此处,奴婢怎么能放心呢。” 盈妃毫不在意,一点也无所谓这种问题。 “没事,你脚步快些就是了。” 盈妃一向说一不二,华银没法了,只能将提照子留在盈妃的脚下,然后快步去寻个修缮的太监。 哪怕周围林木茂密,静得让人后脊都有些发冷,可盈妃完全不在意,只眺望着看不清的远处放空,好像只有在这一刻,她在这深宫之中,才属于自己。 她拿起一块浅紫的菱粉糕,小口吃着,尚食局的手艺越来越差了,和家中母亲做的完全没有可比性,可吃着这外形相似的糕点,盈妃才能找回一点点曾经在家中的感觉。 身后有轻浅的脚步渐近,盈妃没有回头。 “怎么了?找不到人吗?” 可身后并没有传来华银的声音,盈妃有些诧异,已经转过了身。 昏暗光线下,只能看出不是华银,因为是两个人影。 那漆黑的影子越来越近,慢慢被盈妃脚旁的提照染上光亮和颜色,先入目的,是一席月牙色的衣裙。 是齐瞻月。 而婧妃身后跟着的,是皇后曾经的宫女,华芯。 盈妃细长入鬓的眉挑了挑,一点也不惊慌。 “这么巧?婧妃也来此处赏景?” 齐瞻月没有说话,携着华芯走上了六角彩琅亭的阶梯,站到了盈妃一尺之隔的位置。 盈妃察觉出齐瞻月出现的时机不对,和对方诡异的行为,一下猜想到,华银是被她们给调骗走了。 盈妃心中了然,放下手里还剩小半块的菱粉糕。 “怎么?难不成婧妃还想乘此处无人做些什么吗?” 齐瞻月的目光有种情绪,是盈妃很少在这个人身上看见的,居然是有两分侵略的压迫感,她注意到齐瞻月的目光落在了石桌上的菱粉糕,下意识跟着看了过去,却猛然心里一惊,反应了些许过来。 她赫然回过头,盯着齐瞻月。 “你下毒了!” 出于求生的本能,盈妃想要站起来逃走,可却发现自己根本使不上劲,因这气血上涌,头脑更是一阵阵发晕。 她没想到药效来的如此之快,跌爬在石桌上,想要张嘴呼救,却连喉咙也用不上力气,只能发出渗人的闷呼。 “是你害了皇后娘娘。” 齐瞻月的声音倒是一如既往如一盏温水,她不是在问,而是在陈述。 盈妃听完这句像定论又像质问的话,尝试再次抬抬自己的胳膊,依然是无用功,内心本能的求生欲居然就淡了下去,反而隐约有种要解脱的感觉。 她挪了挪自己的头颅,面向齐瞻月,脸上的惊恐都消失殆尽,居然是扬起了一点笑容。 “是我,可又如何,皇后再也回不来了,倒是你,戕害嫔妃,你猜皇上会如何看你,毕竟你在他眼里,可是最单纯善良的人。” 说到此处,盈妃却是从胸腔里发出空洞的咯咯笑声。 “在他眼里,谁也没有你好,真想看看皇上知情后的表情。” 华芯的目光扒在盈妃的身上,好似想要脱下她一层皮,全身因忍耐已在发抖。 齐瞻月却是捏紧了拳头。 “皇后娘娘那么好的人,你为何……” 盈妃听到这话,收敛了笑容,立刻打断到。 “别说傻话了,齐瞻月!” 若不是那蒙汗药,只怕这话的音量会惊得这林中休歇鸟儿惊飞。 “宫里就这么几位皇子,赵铄平庸,未来的太子只会在皇后和我的孩子中间,这和皇后是不是好人有什么关系?” “我也不想害她难产,谁让她那么快又怀孕了?” 盈妃心里清楚,若只有赵钦,赵铮努力学习,未必全然没有机会,可若皇后又生下一个皇子呢?以赵靖的性格,大概只会在正宫所出的两个孩子中间选一个,根本不会考赵铮。 只是若她知道皇后这一胎其实是个女儿,或许……或许她就不会下手了…… 齐瞻月听着盈妃疯言疯语,想起赵靖和赵端的剑拔弩张,以及说的那句“和四哥是一辈子的仇人”,只觉得悲哀。 这些孩子,本是血rou相连的亲兄弟,却要为了那个位置你死我活,连他们的母亲也是如此,就好像这是历朝皇家人谁也逃不了的诅咒。 盈妃思绪因药力逐渐开始不清醒,话也少了许多锋芒,喃喃说着,像在倾述,又像在自言自语。 “我是恨的啊,恨皇上的薄情,恨皇后的偏心,恨太后心里只有裕亲王,恨我的家族非要逼着我去争那个位置。” 说起家人,她嘲弄地笑了笑。 “他们只让我去争,以我的母亲、家族荣光的重担相逼,却从不说到明处,只盼着我来当那个恶人,哪怕事发,钱家也能摘干净。” 入宫就是一枚棋子,盈妃一直都知道。 “不过,我最恨的还是你。” 齐瞻月和盈妃湿润而又无力的双眸对视起来。 “你是不是以为,我恨你专宠,恨你霸占了皇上的宠爱?” 齐瞻月知道盈妃时间不多了,一直耐心听着,直到这句才给了反应。 她摇了摇头。 “你以前为难我,不过是因为宫里日子无趣罢了。” 她当然看得出,盈妃并不爱皇帝,即使要争宠也不是为了那个男人的爱和关注,以往的拌嘴,不过是打发时间的一种方式。 盈妃倒是没有想到齐瞻月居然能明白这点,笑了笑。 “确实,我真正恨你,是我知道我怀上铮儿,全是因为你打岔了皇帝本要赏的避子汤。” 齐瞻月的内心猛地轰然了一下。 盈妃又开始有些控制不住情绪。 “若不是有了这个孩子,我怎么会白白有那么多的指望,怎么可能会被家族逼着去争去害人?” 哪怕是她认为这一辈子,于她而言最重要的赵铮,竟也是齐瞻月这个人给她的,那她这个人的意义呢?家族的符号,太子的尊位,除此之外,上天居然没有赏她,作为人的其他意义。 盈妃的头垂在石桌上,眼皮也快要合上了。 “其实我不止害过皇后,我一直在这‘接秀山房’等着人来找我报仇,只是我没有想到,那个人会是你。” “你对皇后还真是忠心耿耿啊。” 这话虽是嘲讽,齐瞻月却因内心的悲恸完全不在意,她不知盈妃还害过谁,只不过又是这深宫里的另一段可悲故事,早晚也会掩埋在宫墙之下。 “齐瞻月,其实我……很羡慕你……” 羡慕什么?羡慕她有人爱,有人在意,不是孤身一人? 盈妃已经快撑不住药力了,却还是强起着精神,语气却变成了哀求。 “你要我的命便拿去,只求你别伤害我的铮儿,他还小……” 再是作恶的人,对于亲情也有一样的共同,齐瞻月本想说“我不是你”,可看着盈妃那张不复往日张扬艳丽的脸。轻轻答了个嗯。 得到齐瞻月的承诺,盈妃好似终于了却了一切,如同一只即将飞出牢笼的鸟雀,眺望至远方。 “你知道我的名字吗?” 说完这几个字,盈妃终于闭上了眼睛,手也软绵垂落了下去。 齐瞻月深吸一口气,顺着盈妃最后看的方向望去,轻声说到。 “我知道,钱云烟。” 长亭灯寂寥,云烟看云烟。 云烟散,云烟灭。 华芯在齐瞻月身后,听着盈妃说的话,早已泪流满面,可此刻她却怕齐瞻月软了心,不肯要盈妃的命。 可齐瞻月并没有因盈妃方才袒露心迹的话有所动摇,不但是杀人偿命,她也听出了,盈妃自己早就不想活了。 菱粉糕里下的不过是蒙汗药,虽然她和华芯怀疑是盈妃,可还是要亲口问一问,只是她也没想到,盈妃如此坦然就承认了。 她这些日子带着华芯,在二十司查档,就是为了摸清盈妃的习惯,找到可乘之机,齐瞻月从来没有害过人,这些东西,还得是从盈妃那现学现卖。 她稳住了情绪,已经招呼着华芯将盈妃往那湖中拖去。 华芯现在瘦了许多,背拖着钱云烟十分阑珊,齐瞻月只能脚步虚浮地帮华芯扶住。 待听到扑通一声,那穿着沉重华服的女子沉入水中,齐瞻月一下瘫坐在了地上。 她从来没有杀过人,如今为了给在意的人报仇,保护住赵钦和华芯,她逼得自己不得不这么做, 但她不想为自己,以复仇之名为杀人之径开拓,她只是心甘情愿为了那些人,把自己变成这个模样。 齐瞻月脸色惨白,呼吸不能,看着那明明归于平静的湖面,忽而又起了几个水泡,满脸沉痛闭上了眼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