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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埃德蒙敲敲桌子,站在横梁上的乌鸦飞了下来,毫不客气地吃掉了他剥给它的花生。“把这封信送到普拉托庄园,快去快回。”他把信纸塞进牛皮袋里,装到乌鸦胸前挂着的小箱子里。它用喙梳理了一下羽毛,随后离开了埃德蒙的办公室。协会雇佣了乌鸦作为信使,这些机灵但爱记仇的鸟儿在西特尔的手下工作。它们需要坚果零食和各种闪亮的东西,有时候,埃德蒙不得不把一枚古旧的硬币摸出来,放到它的脚边:它对报酬的要求实在是太高了。

    在信中,埃德蒙解释了他接受兰尔加娜的求爱的原因(“您是个正派人,家世和样貌也合我心意。”),并提出了对未来的展望(“我们可以更多地了解彼此,若无特殊情况,每天五点我会准时下班。”)。不过,他根本没有提到那几位交往过的女朋友。她们不重要,可如果兰尔加娜对他的情史感兴趣的话,他也会老老实实地和盘托出的。最后,他希望兰尔加娜能够做到与他坦诚相待,他是个从不向伴侣撒谎的人。

    他的前女友们都是长相清纯的年轻姑娘。她们主动找上了他,和他相处了一段时间后又决绝地离去了。在剧院工作的伊丽莎白小姐总是抱怨他的冷漠和忙碌,她在他租的公寓里和他大吵了一架。“您简直像个木头,莫兰迪先生!”她愤怒地戳着他的肩膀,而他微微后退,躲过了她的动作,这大概让她更加气恼了,“和您交往,没有一点儿快乐。您适合和您的工作结婚,而不是和我!”说完这句话后,她夺门而出,连放在沙发上的包都没拿走。埃德蒙耸耸肩,抓起包去追她。伊丽莎白说过的话,别人也说过,他已经见怪不怪了。不过,他的最后一位前女友夏洛特是最特殊的那个,因为她,埃德蒙没有再随便接受女人的表白了。她用恋爱关系接近他,目的是偷走他的存款。虽然她被扭送到办事处了,但埃德蒙还是心有余悸。他能够接受兰尔加娜的原因其实很简单,她的社会地位比他的高太多了,他完全不知道她看上了他的哪一点。那些向往爱情的小姐的确会给他一些无伤大雅的暗示,可她们的父母永远瞧不起他,认为他只是一个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魔法师。

    直到他快要下班时,乌鸦才匆匆地从窗子飞进来。它欢快地嘎嘎叫,无视了埃德蒙摆在台上的杏仁和一小碟清水。它迫不及待地跳上他的桌子,示意他取出回信。“你今天怎么回事,是迷路了吗?”他打开箱子上的小搭扣,拿出了一张纸。兰尔加娜甚至没有用信封。乌鸦装作没听到他的问题,又回到横梁上打发时间了。

    她的回复仅有三句话:我来接你下班。咱们一起乘马车去庄园。仆人们都很高兴。

    埃德蒙不了解兰尔加娜的为人,所以也不清楚这是不是她的惯常作风。没几个贵族会主动把自己的恋爱经历告诉仆人,更何况,现在的他还是个无名小卒(曾经的他可不是,作为艾德芙利亚的徒弟,他相当出众)。和地位高的人交往的弊端就出现了,埃德蒙相信某些喜欢嚼舌根的人会胡乱揣测他与兰尔加娜的关系。

    下班时间到了。埃德蒙整理好最后几张没有看完的文件,把它们塞进手提包里。他稍微使了个小花招,直接瞬移到了魔法师协会的大门前。充当魔法媒介的黑色手杖微微发烫,它很新,是他攒够钱为自己买的礼物之一。他实在是忍受不了那些奇形怪状的魔杖了。有些被制成了弯钩,还有些根本和美丽便捷搭不上边。那群负责魔法道具的家伙到底在做什么,难道是拿着薪水去纵情享乐了吗?

    万幸,他看到了兰尔加娜,她使他对道具部的懒鬼们的怒气稍稍平息了一些(每个魔法师都知道,负责管理道具的文员是个肥差)。她穿着一条裁剪得当的红绸裙,灰绿色的长发挽起,几缕不听话的碎发从她的发髻下滑了出来。“哟,工作辛苦了,”她眉眼弯弯地朝他打招呼。埃德蒙一方面倾慕她的漂亮的双眼,一方面又觉得她的行为不太妥当。他的同事们在走出协会大门时也没忘记瞟一眼这对情人。他有充分的理由相信,爱德华已经得到消息了,并且正等着一个合适的时机,夸赞他的勇气,顺便套一套与兰尔加娜有关的消息。埃德蒙会用冷漠的态度和紧闭的嘴巴告诉他什么叫“不要多管闲事”。

    “我们去庄园休息吧,客房多的是,小薇已经收拾好我的会客室了。”她拉住他的手,力气大到他抽不出来。

    “别这样紧紧牵着我,”他说,“还有,小薇是谁?”

    兰尔加娜立刻放开了他的手。她抢先一步坐上马车,把穿着棕色皮靴的双脚舒舒服服地搁在踏板上,没有半点不自在或紧张,好像埃德蒙是个她多年未见的老友。埃德蒙选了个与她靠得不算太近的位置坐下,身体僵硬,手搭在膝盖上。他仍然能嗅到兰尔加娜身上的香水味,淡淡的花香是铺垫,接下来的中调他闻不到了,因为空气开始流动,车夫驱使着马前往坐落在城郊外乡村里的普拉托庄园。“薇尔莱特是我的贴身女佣,她帮我做了很多杂事。如果她擅长算术的话,我很有可能让她去当我的秘书了。我很粗心,检查了几遍账单也可能会出问题。”

    “你们的关系不错?”埃德蒙试探性地问。

    兰尔加娜把逐渐变冷的手放在双腿之间。“是的。可以这么说,她是我最好的朋友之一,因为咱们无话不说。”

    为了打发时间,他们随意地挑了几个话题,比如兰尔加娜的养母是如何去世的(寿终正寝,没有痛苦),魔法师通常会做些什么(协会规定不允许他透露太多),他的人际关系(他好像只有爱德华这一个朋友)。奇怪的是,埃德蒙完全不觉得紧张或尴尬,因为兰尔加娜的态度非常随意,哪怕她找不到可以接话的时机,哪怕她不了解埃德蒙讲述的事物,她都会抱着极大的热情听下去,再予以回应。闪亮的银色双眸堪比露恩小姐使用的星光魔法。

    埃德蒙恰好需要这种恭维。那些年轻人会爱上兰尔加娜不是没有原因的。

    马车登上了崎岖的乡间小路,一簇簇他叫不上名字的杂草无拘无束地生长着,和自己的同伴争夺阳光和水分。野生的毛地黄已经枯萎了大半,它们的花期仅有一个月。金盏花则抬起了头,少部分仍吐出了颜色艳丽的花蕊,其他的已结出果实。秋季的帕其蒙特沉浸在收获的喜悦中,喜悦的人是负责收税的税务官,而不是在田里劳作、忙着囤积过冬物品的农民。埃德蒙抬起头,看到了天边绵延不绝的安庭山脉,翠绿的山弧线完美,犹如卧在地上的女人的胴体。

    普拉托庄园就矗立在一片平坦的原野中,被矮小的灌木包围着。它的占地面积还没有鲁费尔德庄园的一半大。一条小溪从庄园外淌过,翻过长满藤蔓的围墙就可以看到它两岸上的不知名的白色小花。普拉托宅邸造型古朴典雅,与暴发户的审美一点儿也不沾边。加上顶层的天台,它一共有四层。兰尔加娜带着极大的兴致为他介绍道,一楼是用来会客的,仆人则住在“楼下”,二楼是主人的房间,还有一间用来娱乐的大客厅。爱丽丝夫人和她的丈夫的画像被挂在了走廊中。一排排摆放整齐的花瓶被搁在栏杆上。仆人们坚持天天为里面的花朵换水。三楼负责堆放许久不用的杂物。谈到这里时,兰尔加娜露出了一个稍显愧疚的微笑。她说自己喜欢收集各种各样的东西,办公室里尽是她从各地买回来的小玩意,大小不一的珠宝盒占据了实心木柜的抽屉,来自东洋的瓷娃娃站在柜子的最顶层,笑眯眯地看着所有进入房间的人。

    “还有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吗?”埃德蒙有点儿感兴趣了。为了攒钱,他不能挥霍太多,但他还是相当钟爱设计独特的玻璃摆件和用来计时的金色沙漏。“等你到了就知道了,我一件一件地拿给你看。”兰尔加娜对他眨眨眼,她谨慎地伸出手,握住了埃德蒙的指尖。

    他愣了愣,终究没有像之前那样甩开她。兰尔加娜的手非常温暖,指甲也被修剪得圆润整洁,看不到一点儿藏在缝隙里的污泥。得到了埃德蒙的许可,她得寸进尺,用拇指轻轻摩挲他的皮肤。埃德蒙这才微微地动了一下,他不太适应别人的触碰,就算兰尔加娜是他的女友,他也会感到不适,毕竟他们依旧是陌生人。

    马车终于钻进了铁门。兰尔加娜率先跳下车,她理了理被压出褶皱的裙摆,回头向埃德蒙伸出手。他倒是固执地撑着手杖,平稳地走下来。兰尔加娜拉住他,绕路带他走隐蔽的后门。“小薇在那里等我们,从后门去饭厅更近一点儿。”

    薇尔莱特比他想的还要年轻许多,她把头发全部兜在白色的纱布里,一身女仆装抹去了她的特质。显然,她就是那种做女佣做惯了的人,坚信自己的命运止步于此,不会再有其他变数了。她先是向兰尔加娜问好,告诉她餐桌已收拾妥当,就等她和莫兰迪先生了。接着,她主动地和他搭话,询问他需不需要脱下大衣。埃德蒙摇摇头,跟着兰离开了昏暗的小道。这条甬道也许和仆人们居住的地方挨得很近,因为他可以听见餐具互相碰撞的声音、年轻人咳嗽的声音,以及拖拽桌椅的声音。通道的尽头就是明亮的大厅。蜡烛在圆形的烛台中缓缓燃烧,滑落的蜡油犹如晶莹的泪滴。长长的餐桌一般会用来接待客人,由于客人只有他一位,厨房制作的菜品不算多。“也许我们应该讨论一下你喜欢吃什么,”兰尔加娜若有所思,“真怕我招待不周!”

    埃德蒙扫了一眼桌上的卤rou酱和堆得高高的松饼,“甜的东西就不用了,我只能吃水果蛋糕,不加巧克力的那种。”半只烤得恰到好处的母鸡被端上餐桌,散发着诱人的香气。埃德蒙尝了一口奶油蘑菇汤。厨娘一定是个极其擅长煮汤的人。

    餐桌上的气氛十分闲散,仆人们甚至能在服侍的间隙中漫不经心地聊天。埃德蒙细细咀嚼嘴里的食物,集中注意力听他们说的话。

    “最近不是社交季,我们已经很久没有用过这张餐桌了。”

    “兰总是喜欢去楼下和我们吃饭,佩科拉夫人提了好几次,她也不听。”

    “我倒是觉得她挺可爱的,没把我们当下人看。”

    “那叫恩威并施,你也瞧见她对卢卡斯和珍妮特的态度了。他们俩躲在阁楼里偷情,被接待女仆发现了。可怜的家伙!她才十七岁。兰直接把这对情人赶出了庄园,一点儿时间也不给他们留。”

    挺有趣的,埃德蒙想。从没有贵族愿意屈尊去楼下用餐,兰是个例外。这真是太……古怪了。楼下的区域是与楼上不沾边的另一个世界,数十名仆人挤在狭窄的房间里品尝主人吃剩的美食,厨娘在围裙上擦净沾满面粉的手,端着几盘牛奶布丁走进来。兰毫不介意地挤在他们的中间,用调羹捅盘子里的浆糊,直到粉红色的草莓汁从布丁里涌出来。想到这个画面的埃德蒙差点被呛到。他发现,这些事的确非常怪异,但一放到兰尔加娜的身上,就会变得合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