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贪欢(下):见时难

    彦卿沿着原路返回,校场上已经空了不少,只剩下寥寥数人仍在舞枪弄棒。彦卿抽了抽鼻子,闻见远远的随风飘来一股饭菜香,他肚子一阵叫,抬眼看了看天空,暮霭沉沉,想来大部队都去吃晚饭去了。

    彦卿纠结要不要跟着蹭饭去,反正他自己也不会做饭。他想象了一下他自己独自坐在空荡荡的新家里对着墙壁吃外送的场面,忍不住打了个寒战,横穿过校场往伙房走了。

    到得校场尽头的杨树林下,彦卿穿过树林往里走,却不料身后忽然有人叫他:“慢着。”

    彦卿莫名,但还是转过身去,这一下可把他骇得不轻——

    ——树下赫然坐着身着将军服的景元!

    俗话都说杨树是阴树,缘因其树叶迎风呼啦作响,像是有人在拍手,民间都把这叫“鬼拍手”。

    彦卿定在原地,浑身僵硬,冷汗簌簌落下,汗毛与鸡皮疙瘩炸了。他心中飞速闪过各种念头:这是景元的鬼魂?还是他太累了、出现了幻觉?又或者这是有心之人在装神弄鬼?

    彦卿回想起景元离开的那个晚上,是他亲自看着十王司的冥差带着景元走的。那时景元已经没了人形了,但在冥差的牵引下,他那血迹斑斑的、稀泥一般的身躯莫名散发出奇异的活力来,卧床将近一个月的人居然迈开了腿,跟着那排身着白袍、看不清面目的人或非人走了。临走前,景元还扭头看了看彦卿沾满血迹的双手,但他什么话也没留下,便像一缕轻烟一般,消散在医馆的走廊里。

    回忆起这些,彦卿又不那样害怕了。人走了就是走了,他看得一清二楚——何况,就算景元因为有何恚恨而化为厉鬼,那来索的也绝对不会是他彦卿的命。至于是什么招摇撞骗的宵小之辈,那他可就更不怕了,这罗浮上还有他打不过的人?

    镇定下来后,彦卿慢慢走过去,反问道:“何事?若无事,我还赶着用饭,先走一步。”

    他边靠近“景元”,边暗暗观察这家伙的容貌与衣着,试图从中找出些异样来,可惜树影幢幢,天色昏黑,彦卿实在辨别不出这是什么把戏。

    “景元”拍了拍身边的一块地,扯了自己袍子下摆为他垫着,示意彦卿坐下。

    彦卿心脏狂跳不已,他偷偷运气起势——情势一旦有变,他随时可以出剑刺杀眼前的人。

    他刚坐下,“景元”便道:“我没见过你,你是哪个卫的?”

    靠近后,彦卿一听见这个吐字用气习惯,便立刻知道:这不可能是旁人假冒的景元。他暗暗舒了一口气,将手稍稍从腰间剑柄上挪开,假装一个叉腰的姿势,他又想:这要么是鬼、要么是他在做白日梦呢,只是不知道这个“景元”怎么失忆了,连自己亲手养大的徒弟都认不出来。

    他还没来得及开口,身旁的人又道:“怎么又收了气?我还想,能和你这来路不明的小家伙过上几招。”

    这下彦卿更加确定这是以某种形式存在的“景元”了,这偌大一个罗浮,能在他剑出鞘前识破他意图的,除了他师父,可能就只有他师父的师父——他的师祖奶奶。

    有一瞬间彦卿很想抱住身边人的腰,每次他和景元比武,他被大人一眼识破了伪装、挡下了偷袭,就是这样撒娇耍赖皮的。但他起码得先搞清楚,身边这东西究竟是什么来头,他试探道:“你认得这罗浮云骑上下数十万人?”

    “我要是不认得,这世间就没人认得了。”

    彦卿知道景元素来与将士们亲近,每次他陪伴他视察军中,上至指挥使、下至小队长,景元都能脱口而出、报上对方大名来,甚至连那人星历几年入伍的、参加的哪一届演武考校,都记得一清二楚。思及此,他心中一动,说:“我是将军侍卫。”

    说着,他解下腰间的名牌,递给“景元”。两人手指在交接时短暂接触了一秒。

    ——手指柔软温热,看来不是鬼。

    “景元”伸手接过,细细端详,忽然笑道:“怎么回事?今天真是奇了怪了。”

    彦卿问:“怎地?”

    “景元”将他的腰牌还给他,双手大大咧咧的、搁在盘起的双膝上,道:“刚刚和你说,我认得全军上下,那是骗你的,我又不是玉兆系统。”他侧头认真观察彦卿外貌,继续道,“先前哨岗来报,有一‘幼童’于寅初三刻手持仿冒腰牌擅闯云骑重地,兹事重大——这事本来不归我管,只是我好奇,什么神仙幼童有这般本事,才前来会一会这位胆大包天的‘幼童’。”

    彦卿彻底傻了,脑子里一片混乱:仿冒?怎么可能?他拿的可是神策府的腰牌,哪怕他现下离职了,只要罗浮云骑制式不变、神策府不被废除,他的腰牌就不可能是“仿冒”的——所以司库才特意叮嘱他万万不可佚失,否则,胆大贼人完全可以拿着他的腰牌、大摇大摆走进神策府。

    见他不说话,“景元”继续道:“但我刚刚看了你这腰牌,说是仿冒,那也不尽然……一是云骑腰牌冶炼时掺入数种外星金属,此非寻常人等可获得;二是工造司的工匠们在锻造时会特意留下彰显个人身份的暗纹,此亦非民间铁匠可办成之事。只是你这腰牌的形状,和我这个比——”

    说到这里,“景元”将他的腰牌也解下来,抛给彦卿。

    彦卿双手接了,上头刻着“神策将军”,但这不是重点——他只看了一眼就明白了,这个“景元”的腰牌是巡镝形的,而他的腰牌是长条形的。

    “——这是云骑军肇始之时短暂使用过的制式。”

    “——是云骑军最开始用过的形状!”

    两人几乎异口同声道。

    “景元”有些诧异,看了彦卿一眼:“你知道这历史、还敢拿着老古董闯上门来?”

    彦卿将巡镝形腰牌丢还给“景元”,心想知道什么知道,这历史是您当年拿来作睡前故事讲给我听的!

    景元头一次养孩子没经验,家里只有兵法军书,每晚哄小宝宝彦卿睡觉就是挑云骑历史讲来听,搞得彦卿三岁时都能倒着背罗浮云骑历代将军尊姓大名了。腰牌的制式演变,他内心也大致有数:确如“景元”所说,起初罗浮云骑用过一百多年的长条形腰牌;之后几千年内,就是在圆形与巡镝形之间反复横跳;到得最近一两百年,罗浮上下兴起了仿古风潮,云骑军也不例外,又改回了长条形腰牌,延用至今。

    ——不对,有哪里不对。

    彦卿脑子里飞速过历史,问:“今年是星历哪一年?”

    “景元”眨了眨眼,像是觉得他问了个不可思议的问题一般,但还是回答道:“7379年。”

    彦卿当上骁卫那年,是星历8096年。

    瞬间,彦卿明白了,为什么他的腰牌会被认为是仿冒品,为什么云骑驻所的布局与他记忆中的不一样,为什么校场上演练的士兵居然无一人认得他。

    他抬头看背后的杨树林,比他记忆中矮了至少十米,将将越过伙房的二层。

    ——不知哪里发生了时空弯曲,也许是他从神策府到驻所乘坐的公共星槎途中急刹槎的那一刻,他被抛入了另一个时空,见到了年轻时的景元。

    ***

    年轻的景元看着面前的少年忽然大滴大滴开始掉眼泪,顿时手足无措起来。

    ——不是,他也没说错什么话吧?只是讲了几句腰牌的事情,甚至还没说到“军法处置”,这小子怎么就开始哭了呢?弄得好像他才是那个做错事的人一样。

    更何况,他在看见这少年的那一刻时,就决定了要放他走,既往不咎。他说不上来为什么,也许是因为他平日里就偏爱小少年,也许是因为后续监视的岗哨再报,说这孩子穿过校场后便站在空地上,手里攥着腰牌原地发呆,旁的哪里也没去,更没什么实质性的违法乱纪、危害军威的事情。更别说,不知怎的,这个少年让他感觉格外亲近,他甚至有一种错觉,如果他们早些遇见,他绝对会牵着他的手,请镜流将这个小弟弟也纳入师门。

    但景元什么也没说,他只是默默看着少年哭,过了一会儿,他从怀里掏出帕子,递给他:“喏,擦擦。”

    彦卿接了手帕,闻到熟悉的景元的气息,心中又是一阵绞痛,但他竭力忍住眼泪,擦了擦一塌糊涂的脸,哽咽道:“谢谢。”

    又过了片刻,彦卿终于完全平复,他吸着鼻子,手上玩着景元的手帕,说:“抱歉,吓到你了吧——是这样的,你让我想起一位刚刚故去的长辈,我一时忍不住,就……”

    掉眼泪这一会儿,彦卿想明白了,如果真发生了时空弯曲,那他不能让面前这个景元知道未来的事情,否则待到他找到办法回去的那一刻,也许他整个人的存在都会因为蝴蝶效应而湮灭。而如果这一切——有那么一些残存的可能性——仅仅是他白日做梦,那他谨小慎微些,总之是不会有错的。

    “节哀。”景元看着彦卿玩他的手帕,低声说道,他又问,“故去的是令尊?抑或令堂?”

    彦卿摇头:“不,我是孤儿。”

    “抱歉。”景元立刻道歉了,彦卿听着他声音中的温柔哀伤,有种冲动,想让近在咫尺的景元抱抱他,但他忍住了。

    “没事,我从来不记得我的亲生父母,所以其实不曾为此难过。”

    “这是你擅自闯入军营的原因吗?”景元问,“这腰牌其实是那位长辈的吧?生前在神策府任职?报上名来,我说不定还记得是哪位。”

    彦卿没想到景元会这么想,但这样正好省得他扯谎骗他了——从小彦卿撒谎不过三秒就会被景元识破,他可没有信心在哪怕是年轻了几百岁的景元面前说胡话。他点了点头,说:“对,是我的师父,不过您应该不认得他,他当值时,您还没成为罗浮将军呢。”

    景元道:“别‘您’啊‘您’啊的,罗浮哪有那么多规矩。”

    彦卿一时没注意,面对着景元,下意识张口就要说敬称,他苦笑道:“您是将军嘛。”

    景元长叹一声,双手向后撑地,伸了个很不雅观的懒腰,道:“难得能和没有一官半职、也不介意我这个身份的人聊聊天,你这就没意思了。”他顿了顿,问,“来这里可是因为抚恤或追勋问题?说出来,我明日便差人去办。”

    彦卿摇了摇头,视线放在景元身上不肯挪动分毫,他说:“不,行政上的问题都办妥了,我来这里,只是因为我想他了。”

    “那你生活上可有困难?——先前你说过,你是孤儿,现下师父也撒手人寰,可还有大人照料你?”景元又问他。

    彦卿闻言,想起景元离世前清醒的最后一段时光,仍在病床上浏览租房论坛、为他物色新家,叮嘱他万万不可再随着性子乱花俸禄,又教他怎么做饭、怎么浇花、怎么照料家养团雀。

    那时景元如是叮嘱: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从前光想着教你怎么治国、怎么平天下,现在才想起来,忘记教你怎么照顾好自己了,毕竟我总想着,我还能照顾你很久、很久——罢了,我走后,你就是一个人了,别让我在天上还要担心你有没有地方住、能不能吃饱穿暖、月底有没有零花钱买剑,好吗?

    彦卿几乎忍不住泪,呜咽起来,他摇头道:“……没有了,我师父也没有亲人在世。”他边抹眼泪边观察景元神色,突然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赶紧找补道,“但我……已经成年了,所以……所以没关系。”

    双亲都是烈士的遗孤,如果尚未成年,是要被送去云骑附属的孤儿院去的。彦卿边哭边想,他最开始就不该顺着景元的话说,现在好了,他需要编更多谎话来圆最初那个谎了,也不知道这个景·年轻版·元能不能辨别出来他没说实话。

    景元果然狐疑地盯着他看了许久,终于叹气道:“那就好,你看起来挺小的。介意与我说说他吗?当然,如果触及你的伤心事,你随时可以停下。”

    彦卿再次努力止了哭,隐去姓名、慢慢拣了一些不会暗示身份的往事,说给面前这个年轻的景元听,从他如何被那个几百年后的景元收养、到他长大,再到二人生活中的一些琐事。比如两人对弈,他赢不了他师父,但大人不忍心看他输棋,总是故意放水、暗示他解局;又或者他师父其实很疼他,为他求了不少祈福的配饰,让他从小挂着。

    彦卿给景元看他胸口与后背挂的长命锁,又给他看脚踝上的红绳。

    景元连连感叹:“你们俩感情真好。”

    彦卿不敢提起任何有关习武的事情,他所有的东西都是景元教授的,多说多错,随时都有可能让面前的人起疑心,要是这人兴起、意欲比试一场,那保准要露馅儿了——他们师门上下的剑法,是一脉相承的。所以彦卿只能说,他的师父只在教他技艺时有些严厉,还期盼他成为这个领域最顶尖的那颗明星,只可惜他自己不争气,还没来得及夺得魁首,师父就先去了。

    面前一无所知的景元道:“所谓‘人生长恨水长东’,便是如此。你也不必太过介怀,我想,你的师父一定不会介意这件事的。”他望着彦卿,但却又像是在透过彦卿看见另一个自己,他说,“我已成了将军——我的师父不喜欢别人令她失望,我也确实没让她失望,但我常常想,如果我有朝一日,也成了什么人的‘师父’,也许……我不会像她一样。”

    “是这样吗……”彦卿双目噙泪,喃喃道。

    景元道:“是这样,你悔恨为何没能早日出师,但你师父只会悔恨,他为什么没能陪你再久一些——不,也许他不会悔恨,我说不好。罢了,忘了我说的这段吧。”

    彦卿意识到景元不是在做一个假想的师父,而是在说他自己的师父,镜流。他算了算日子,先前景元说这年是7379年,正值小暑,而师奶奶堕入魔阴身则是次年,具体几月不记得了,但按照魔阴身的发病阶段与速度,也许……现在的镜流已经有所预感。

    那景元呢?他那时亦有所察觉,他就要失去他的师父了吗?

    彦卿回想起病房里的日日夜夜,他眼睁睁看着生命力从一个人的身体中流逝而无能为力,这件事的可怖远超他儿时对死亡的想像。在他的幼年时代,在他尚未成长到能与景元在前线并肩作战的时光里,他经常会哭着从噩梦中惊醒,因为他梦见了景元战死沙场、尸骨无存的画面。那时,他觉得这是世界上最令他恐惧的事情;直到他第一次上了战场,握起剑,站在景元身侧,为他的将军斩去了步离人的三艘侦察舰,那时,他才停止了对死亡的恐惧。

    如果将军死了,那我也没办法幸存,这样很好——彦卿那时总是这样想。

    唯一仍能微微刺痛他的,就是景元的年纪。景元已经过了知天命的岁数,同龄的老友早已凋敝。但景元的精神状态实在是太好了,彦卿看不出他有任何堕入魔阴身的先兆,他甚至会怀疑,百年后,景元会像目送他的所有故交一般,也目送他的徒弟离开人世。

    想到这里,彦卿很想开口安慰这个年轻的景元,他虽不曾亲眼目睹寿瘟的力量如何逐渐蚕食一个人的心智,但他却见证了烬灭的作为——这让他完全理解,为何仙舟民将丰饶与毁灭两位星神都称为“祸祖”。

    他也完全理解,面前的景元心中埋藏的恐惧与绝望。

    彦卿有着几百年后的记忆,也见过几百年后控制住了魔阴身恶化、神志清醒的镜流,她还狠狠砍了他一剑——尽管,他事后才知道,原来那是他的师祖奶奶。当时景元刚与绝灭大君战完,彦卿急切地跑去外院的议政厅向将军告状:这罗浮乱了套了!将军,到处都是武艺高强的老家伙在乱跑,除了脱狱的星核猎手和那个什么饮月君,我在路上还遇到一个骗子大姐,一头白发,骗我说她来自什么……苍城?我接了她一剑,差点被她捅吐血了,将军,您赶紧——

    ——景元打断他急急忙忙的控诉,摸了摸他的头,说,傻小子,那是你师祖。

    那时彦卿才知道,原来景元的师父、他的师奶奶没有逝世。

    但面对这个尚未弑师、满心恐惧的景元,彦卿却什么也不能说。

    他不能告诉他,你不会成为弑师的罪人;他也不能告诉他,镜流很可能是故意与他保持了距离。

    ——师徒感情越好,分别的那一刻就越是不舍,更不用说,徒弟亲手斩杀师父那一瞬间的痛苦。彦卿已经亲身体验过了。

    他只好委婉道:“你说得没错,我师父离世前,花了很多心思安排后事,他就是担心我呢。”

    景元苦笑了一下:“有时间准备后事,看来也是魔阴身?我先前还以为他是在战场上故去的。”

    彦卿怔愣了片刻,仿佛在思考着什么。

    景元以为他不想说,赶忙道:“抱歉,我不该问这个的。”

    彦卿摇摇头:“没事。他是因为战事去世的,只是病发得比较缓慢,所以归来后仍与我生活了一段时日,之后才渐渐不行的。”他将视线从景元的身上慢慢移到他自己的双手上,那里仿佛仍然残留着他的剑刺过景元心脏时喷溅出的血液,他小声道,“所以与魔阴身,其实也没太大区别。”

    “是这样吗。”景元似乎也陷入了沉思。

    “他最后的时日很痛苦,彻底失去意识前,和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请我杀了他。”彦卿缓缓道,好像在说一件与他无关的事情,“我后来照做了。我当时很怕这样冥差不会来接他,还好祂们最后还是来了。”

    景元震惊,抬眼望住彦卿:“你……!”

    彦卿这时情绪倒是十分平静,但他仍不看景元,只是凝视自己的双手:“我也不想的,但是他当时已经快要化成一坨rou泥了,你知道烬灭祸祖的手段,而祂在我师父身上选择了最残忍的那一种。止痛药的效力一过,哪怕是他在昏迷中的叫声,整个医馆二层都能听见——我师父不说是甚么钢铁硬汉,但他也是在前线杀了三千丰饶孽物、浑身伤疤的汉子,我从来没见过他这样痛苦过。所以,我给了他最大剂量的止痛剂,之后用他为我买的剑,一剑刺穿了他的心脏。”

    景元凝视面前的人良久,喘息不已,胸口剧烈起伏,他确实没想到这样一个面带稚气的少年、竟然做了这般残忍之事:“这一切……可怕吗?”

    彦卿歪头想了想,道:

    “做之前很可怕,做的时候……我只想着要怎么扎下去、剑才不会卡在他的肋骨之间。我得一击毙命,好让他走得痛痛快快的。但我事后回想,确实又觉得可怕得要命——我杀了这个世界上我最爱的、也是最爱我的人。

    “都说冥差领人走时,处于死生边界的亡者回光返照,会对陪伴左右的家属说些什么。但是我师父什么也没对我说,回头看了我一眼,就这样跟着祂们离开了。”彦卿终于抬起头看景元,他的双眼中泛着泪光,“你觉得他是恨我吗?”

    景元惊魂未定,目光盯着远处深蓝色夜空中的一轮残月,他剧烈摇头,道:“不、不……”

    彦卿意识到,他把景元吓到了。但确实,无论是在长生种还是短生种的世界里,他的举动都太惊世骇俗了——哪怕几个月后,面前的这人就要被迫做出近乎相同的举动,但这一切,对当下的景元来说,这依旧是不可想象的事情。

    彦卿正欲开口解释,景元却又道:“不,我想他不会恨你。”

    彦卿小声道:“有您这一句话就够了。”

    景元没听清他说什么,露出疑惑的神色,但在他开口前,彦卿说:“我什么也没说,你别问了。”

    景元便当真不问,两人陷入短暂的沉默中。彦卿的目光依恋地停留在景元身上,仿佛怎么看也看不够一般,他还没找出返回现世的方法,也不清楚他在这里的时间还有多久,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活着的、真实的景元就在他面前,他已经好久好久没见过这样的景元了,那一个月不到的时光对他来说仿佛像是走过了一辈子,他眼睁睁看着景元日渐被毁灭之力侵蚀、取代,变成一团不会动、不会回应他的呼唤与请求、不再是景元的东西。

    现在面前这人还不是他的师父,他同样不会回应他的许多请求——如果他是他的景元的话,此刻一定不会袖手旁观、静静坐着看他掉眼泪,而是像当初在医馆里的许多个日夜,把他抱到怀里为他擦眼泪,边擦还边讲一些根本不好笑的笑话逗他开心:我看你是看一天、少一天,你就不能为我笑一笑?不然等我死了,黄泉水里都是你的眼泪。

    但是现在这样已经足够了,面前的景元还会活很多很多年,还会在未来的某一天,再次在丰饶民屠杀掠夺过的村落中捡到幸免遇难、包裹在襁褓中的他,他们会再一次成为师徒,度过一段极其短暂、但对彼此都无可取代的时光。

    正当他这么想时,身旁的景元仿佛心有灵犀一般,突然道:“先前你说我和你的师父很像……我在想——”

    彦卿皱起眉头,收起他那贪得无厌的视线,心想:景元察觉了?

    但景元只是说:“——我在想,我给你一个拥抱好吗?你就把我当成他,我看你实在哭得太伤心……当然,我没有别的意思,如果你介意的话……”

    景元话音未落,彦卿扑进了他的怀里,将头埋在了他的胸前,无比熟练,无比安心,就好像他已经这样做过很多次,就好像他已经期待这样做很久。

    景元的手臂无措地在空中张开。过了两秒,他轻轻拍了拍怀中少年的脊背,将人慢慢圈在臂弯里。他从来没有过孩子,未来也不打算有,但这个动作却轻轻触动了他心中某些沉眠的区域,就好像他早就知道应该怎么拥抱这个少年一样。他为少年理了理稍微有些乱的长发,将一缕没有束进马尾的碎发别在他的左耳后。

    两人静静抱了良久,最后是彦卿主动放了手,他的眼泪把景元的前襟都沾湿了,他手忙脚乱地擦拭:“抱歉……你真的很像他——我真的很想、很想他。”

    景元却突然道:“我能问你一件事吗?”

    与此同时,彦卿的玉兆却突然响了,他有些疑惑,毕竟他以为这玩意儿到了七百多年前,不说中途受了多少电磁干扰、近乎报废,至少也该是个没有信号的状态吧?但他还是从兜里掏出玉兆,边解锁边答:“你说。”

    “你的左耳……为什么会戴着我mama留给我的耳瑱?”景元看着彦卿问。

    与此同时,彦卿解锁了玉兆,话筒那头传来鹤运物流中转站老板不耐烦的声音:“亲亲,我们的机巧鸟在府上等了您快一个时辰了,您如果不需要货运服务,请直接取消,而不是吊着我们的送货小鸟,行吗?鸟本无情,却没惹你。”

    远处,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的青年司库走向伙房,挥着手对着他们俩大喊:“好巧啊——!将军——!彦卿——!你们俩怎么认识?一起吃饭去不?”

    ***

    下一秒,彦卿从景元的床上醒来,心脏狂跳,仿佛要从喉咙里呕出来。他呼吸急促,大汗淋漓,靠在床头狂喘,有什么东西随着他的动作从胸口滑落到床上,是他用红绳捆好的那束景元的长发。

    丢在床铺上的玉兆屏幕亮起,是欃枪卫指挥使发来的讯息:欢迎加入欃枪卫大家庭。

    窗外,有机巧鸟用喙撞门的声音传来。从床下拖出来的几口箱子仍然覆盖着灰尘,散乱地摞在一块儿。

    他的左耳隐隐作痛。

    彦卿伸手一摸,才发现耳瑱不知何时居然自己脱落了,黑色的玛瑙珠子,小小的一颗,落在枕头旁边。兴许是刚刚睡蒙了,脑袋挨在枕头上乱滚,不小心蹭掉了。

    彦卿摸了摸耳垂,摸到了一点血迹。

    这指尖上的鲜红,与隐隐约约的刺痛,让他想起六岁那年,景元为他打耳洞时,他也是这样出了一点血。

    他还记得那时他们的对话:

    “将军,彦卿为什么一定要打耳洞啊?很痛耶。”

    “因为我想把这个东西送给你。”

    “这是什么?”

    “是我mama的遗物,她说等到我有了重要的人,就把这东西送给他。”

    “这样呀……彦卿是将军重要的人吗?”

    “是呀。”

    “可是……可是真的很痛耶!将军直接把这东西送给彦卿就好啦,彦卿一定会把将军mama的遗物好好保管!就……嗯,就放在这个小荷包里。彦卿睡觉时也不会摘下来!”

    “不行,你说什么都可以,唯有这件事,我不会听你胡闹……好了,别跳上来撒娇——撒娇也没用,坐好,仔细扎着你。”

    “可是,到底为什么嘛?为什么一定要彦卿戴在身上呢?”

    “……有一天我死了,就会变成天上的星辰,却还想在梦里见一见你,那时这颗玛瑙珠,就会成为我的启明星。”

    “真的吗?”

    “真的。”

    “那彦卿一定会好好戴着!彦卿绝对不会让将军迷路的。那时候将军一定要常来看彦卿喔!”

    “嗯,我答应你。”

    “拉勾勾?”

    “拉勾勾。”

    一大一小两只手的小拇指勾在了一处。

    彦卿对着镜子,将耳瑱戴回去。银针穿过他的耳洞的那一刻,他几乎能听见景元在他耳边轻声抱怨:你这孩子,怎么几天几夜不睡觉,你要我怎么去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