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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印传奇纯爱版(18)

    2021年5月1日

    第十八章

    3000米预选赛跑完时阳光正猛,我躲在主席台巨大的阴影下边喘边兜圈子。

    陈瑶的服务很周到,又是擦汗又是递水,她扬言「就不劳你们系女生大驾啦」。

    直到统计结果出来,我们才沿着铁栅栏朝运动场外走去。起初大太阳让人飘忽忽

    的,后来毛白杨和白桦的影子便落了下来。虽然稀薄,但足够我们从白热化的世

    界窃取那么一点阴凉。陈瑶有些兴奋——斑驳的光点在小脸上闪烁,使她整个人

    都闪烁起来——乃至脱口而出要请我吃饭。正是此时,小树林里传来一声尖锐的

    口哨。真的很尖锐,让人想起肃穆礼堂里的一个响屁,乃是没了jiba毛的李阙如。

    他夹着烟,嬉皮笑脸地朝我们挥了挥手,那白皙丰腴的方脸使一茬茬毛寸像

    极了借来的劣质头套。我多么希望他能再度拥有一头五颜六色的jiba毛啊。

    除了李阙如,还有冯小刚、艺术学院十五号、俩略有印象的阿猫阿狗,以及

    几位装扮前卫而清凉的女孩。他们或坐或靠地占据着俩长凳和一秋千,毫不介意

    地散发出一股游手好闲气息。此气息我熟悉,在整个九十年代它也曾萦绕于以台

    球厅或校门口为家的黄毛青年身上。区别仅仅在于后者手腕处用墨水刺上了「愛」

    和「勿忘我」,前者则揣着三两画夹,颇有点波希米亚式的艺术家风范。当然,

    这些和我无关。冲他们点点头我就继续走,但冯小刚起身叫住了我。他丢下画板,

    喊了声严林,几个大步便跨到了栅栏边。

    我只好停了下来。其他几位艺术家也纷纷抬起头,开始用敏感而浪漫的眼光

    探索我和陈瑶。包括十五号——他瞥我一眼,目光就迅速回到了画板上,至于在

    画什么只有老天爷知道。李阙如甚至尾随冯小刚,走上前来,准备与我友好接洽。

    真他妈荣幸之至。

    「牛逼啊你,不愧是咱们平海的骄傲!」冯小刚笑着递来一支烟:「今年冠

    军不用说,还咱们平海人的!」我犹豫着该不该接过去。哪怕见识浅薄,我也识

    得软中华。而据我所知,冯小刚并不抽烟。

    上次打过一场球后,我又碰到了他们好几次——比过去两年里碰到冯小刚次

    数的总和都要多。这也好理解,艺术学院在新区,那里大概才是这些未来艺术家

    的活动范围。倒是我院的李阙如,不知出于何种目的跟人家搅和一块,像绿豆糕

    上的一只黑苍蝇。难能可贵的是他老竟没报复杨刚。事实上,从后来的两场球上

    看,两人相互回避,基本无甚摩擦。可惜李阙如和冯小刚水平有限(特别是前者),

    反被十五号骂了好几次傻逼。

    也幸亏十五号辱骂了队友,否则你准会以为这个大高个儿是个哑巴。此人话

    太少,老是阴郁着一张白脸,搞得跟谁欠他三毛钱一样——现在的女性朋友们偏

    吃这套也说不定。所谓忧郁的艺术家气质,堪称白无常,兴许对便秘有特殊疗效。

    脸还翻得快。上周四下午切磋时他尚一派和气,昨天运动会开幕式后再碰着立马

    变得咄咄逼人。老实说,我喜欢对手硬气,越张牙舞爪越好,我会一一反击,打

    得你老服服帖帖。相形之下,冯小刚就愈发和蔼可亲了,让烟、买水,过于友好

    和谦卑。打球间隙我们聊过几句,甚至互通了姓名。李俊奇说「久仰久仰」,

    「在一中时你就跑得快」,「见你有印象,只是一时半会儿想不起名儿」。

    李俊奇就是「冯小刚」。此刻他把软中华硬让了过来,并要给我点上。当然,

    我拒绝了。我抿抿嘴,摆摆手说:「一会儿再抽。」

    李阙如则纠正了李俊奇的看法,他认为即便我夺冠那也是法学院的荣誉,和

    平海关系不大。然后他笑嘻嘻地问:「别光顾着跑,你论文写得怎么样了?」这

    话深得陈瑶共鸣,于是她轻笑了一声。如你所料,论文事件成了陈瑶的新近胜利。

    但凡与其意见不合,都会被拎出来用以佐证她的先见之明。如此一来,我就更加

    无话可说了。

    我只能拒绝回答,我说:「靠。」

    这么说什么意思我也搞不懂,倒是小树林里凉风习习,拂得女孩们的大腿分

    外白皙。自然,十五号的脸也很白,笼罩在阴影下就越发显得白。他抬头往这边

    扫了一眼,目标不知是我们还是cao场,但转瞬注意力又回到了画板上。这货从某

    个角度看很像陈建军——至少是电视上的陈建军。特别是鼻子和嘴,那种棱角的

    高尖和薄,简直一模一样。上次跟李俊奇瞎喷——当然是他喷,我只是碍于香烟

    和水,不得不忍受那热情莫名的老乡情谊,我差点问他这十五号谁啊。然而神使

    鬼差,偏就开不了口。

    或许是身后的喧嚣和跳跃的阳

    光让人心神不宁,我终究还是把烟衔到了嘴里。

    李俊奇也得以再次展现了他的友好和谦卑。我吐了个几不成形的烟圈,问他们画

    的是啥。

    「咳,」李俊奇扭头瞧了瞧,胳膊甩得如同螺旋桨:「瞎玩儿呗,课外作业,

    没辙啊。」这么说着,他还像个美国人那样耸了耸肩。你得承认,此人颇有喜剧

    天赋,一口普通话说得也顺溜,乃至当字正腔圆的什么平海人从他嘴里吐出来时

    难免有些滑稽。这点毫无办法,据我所知,422军工厂的人都这样。不止是语言,

    他们有自己的独立王国,吃穿住用都在西部山区。甚至——如同那匪夷所思的海

    拔一般,生活水平在整个六七十年代都远高于本地人。他们曾经有自己的医院、

    邮局、供销社,小学、初中,甚至高中。但后来就不行了。其实林彪死后整个422

    厂便名存实亡,即便隶属于工业部第七机械局,主要产出已是些农用机械。至世

    纪末时,除了无根的语言,他们已和平海土著无异。而那些死守三线厂的生活更

    糟。高中时班上就有几个422的同学,非富即贵,父母自然是早早下山从良的精

    明人。

    不过李俊奇丁点儿不会平海话也说不过去,毕竟他的父辈就已走出军工厂,

    进入了地方官僚系统。撇开父母,他的语言环境和平海本地人恐怕也无甚差别。

    所以当陈瑶问「这是老乡么,一句平海土话都不会」时,除了强调422,我也无

    话可说。

    「有几个平海人啊这里边儿?」陈瑶又问。

    「俩,还是仨。」我丢掉烟屁股,晃晃脑袋,犹豫着是否要指给她看。身后

    却猛然响起一串放浪的笑声。也不能说放浪,但音频实在有点高,让人情不自禁

    地想起丰润的红唇和裸露的牙床。

    浪笑的间隙,女声说:「走吧,陈晨(音),人家快饿死啦!」

    别无选择,我回头瞥了一眼。不料十五号也正好瞧了过来。目光交接的一刹

    那,他叼上烟,薄唇翁动着:「急个屁呀你!」婆娑的阴影把光斑印在他的脸上,

    闪烁间竟有些刺目。

    我不由眯了眯眼。李俊奇背靠白杨怀抱画夹,笔直的树干使他的脊梁愈显佝

    偻。

    李阙如又冲我挥了挥手,笑容灿烂得如同逝去的jiba毛。俩女孩也对我笑了

    笑,她们的热裤短得大腿根都要露出来,小腿却给网袜裹得严严实实。这古怪的

    一切我实在消受不起。而cao场上依旧人潮汹涌,伴着越发圆滑而油腻的呐喊声,

    黏糊糊的,融化了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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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阳光很亮,哪怕是照在华联五楼的卫生间门口。牛顿说光是粒子,惠更斯说

    光是波,但无论如何它打在人脸上时宛若一层迅速冻结的冰。没准真的是冰,人

    们沐浴着鲜活和喧嚣,却似乎又一动不动。整个春光都被冻住了——还有刘若英

    或许巍的歌声,蒸腾的水汽和肆无忌惮的孜然味儿。

    我顺着过道溜达了一个来回,尽情地欣赏那些琳琅满目而又洋相百出的消费

    者。生活席卷而来,扑在身上,绵软而粘稠。然后就有了声音。沉闷的rou体撞击

    声,在喉头一番滚爬又悄然滑落的呻吟声,粗重的喘息声。算不上突然,却足以

    让人猝不及防。我不由一个哆嗦,乃至连脑袋都晃了晃。于是一对男女便出现在

    视野中,就在斜对过的电梯间,离我大概八九米远。

    女人一身浅黄色短裙,俯身攀住电梯门,母狗一样撅着屁股。男人腿很长,

    说不好为什么,当他捧住颤抖的肥臀挺动时,就像卡住了篮球。这场景我再熟悉

    不过,于是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或者说,我并没有动,他们却离我越来越近。

    起先雪白的胸脯合着披肩的短穗在领口里疯狂地荡漾,后来小巧的鼻尖沁出点点

    香汗,精致的指甲因用力而渐渐泛白,再后来我在女人的墨镜里看到了自己的倒

    影:紫色的湖人队服,大汗淋漓,以及无边的翠绿原野。这令我大吃一惊,险些

    坐到地上。女人却叫得越发放浪,发髻翻飞,血盆大口再也合不上。就在我颤抖

    着手去摘那个墨镜时,电梯门却关上了。没有声音,也没有过程。我一面提醒自

    己冷静,一面去捶打金属门。回答我的是单调乏味的咚咚声和丰富绚烂的「咕叽

    咕叽」。我甚至能听到水滴的回声。也不知过了多久,门终于开了,陆永平走了

    出来。是的,陆永平走了出来,着一身中国石化工作服,大肚子油光滑腻。他端

    着黑铁般的笑,从我体内穿梭而过——根本没容我作出任何反应。女人背靠轿厢

    坐在地上,长发缠绕,水光潋滟,蜷缩着的大腿白得近乎透明。楞了好半晌,我

    才一阵惊慌失措。而就这一瞬间,一切消

    失得无影无踪,除了金属地面的那滩水

    渍。

    我吸了吸鼻子,一股浓郁的油呛味扑将而来,令人几欲作呕。挣扎着转过身

    时,陈瑶刚好如厕归来。一片朦胧中,她说:「咋了你,睡个觉满头汗,论文还

    写不写了?」

    当然要写,校运会一搞完,下周四就得会老贺。说来你可能不信,我和陈瑶

    正在阶教二上自习。为此我专门从图书馆借来了萨维尼和拉瓦茨的大部头,从小

    商店买来了印着西北大学的厚稿纸。没其他意思,我只是觉得这样能更专注点,

    而不止是异想天开地奢望通过纯手工打动铁石心肠的老贺。这当然是陈瑶的主意。

    此刻她戴着耳机摇头晃脑地捧着一本金田一耕助,不时冲我皱皱眉,一脸嫌恶。

    推理还有这种读法?也只能惊为天人了。

    教室里没多少人,除了偷偷摸摸搞点情调的小男女,就是些考研积极分子。

    恕我直言,后者的目标历来是早准备早放弃,「陪考爱好者」已是对他们最大的

    赞美。自然,这一切都无关紧要,除了洗洗脸,首当其冲我需要抽支烟。

    类似的梦是第二次了。第一次是在上周末的省师大招待所,细节记不太清,

    肯定略有不同。甚至有极大的不同——根据弗洛伊德的说法,至多我们能记住梦

    境的百分之二三。但有一点毋庸置疑,上次的梦更加彻底而满足:陆永平走出杂

    物间,穿过一片狼藉的院子,掠行于阳光普照的田野。刚冒茬的小麦青翠可人,

    衬得三三两两的坟丘愈发阴森突兀。然而——阳光普照,安详喜庆,就差鞭炮齐

    鸣了。于是陆永平便消失于一垄新坟之中。墓碑高大厚重,让人想到白矮星之类

    的东西,奶奶站在一旁说:「这可是大老远运回来的山西黑啊!」

    醒来时隔壁在cao屄,女的鬼哭狼嚎。我大汗淋漓地起身,在床头呆立了好半

    晌。月亮透过纱窗映出半张脸,不远处的平河大堤白茫茫一片。有一刹那,我觉

    得自己能听到河水流动的声音。

    当晚开了两间房,她俩一间,我一间。几次我都有询问母亲的冲动,却又在

    自觉荒谬和自我怀疑中节节败退。夜色中我看起来肯定像个屁股生疮的猴子。两

    位女士倒很尽兴,特别是母亲,难得一见的少女气息在酒精的催发下几乎要淹没

    那苍茫月色。昏暗的走廊里,她俩手挽手,夸张地扭来扭去。穿着短高跟的母亲

    比陈瑶高了多半头,凹陷的腰肢在衬衣束缚下盈盈一握,肥臀却投射出丰硕的阴

    影,在周遭墙壁间四下乱舞。她开心而放松,一如陈瑶的放浪与形骸。

    周一早上一切又恢复如初。母亲甚至有点不好意思,趁陈瑶洗漱的功夫偷问

    我她「昨晚喝得不算多吧」。我只好笑笑说还行,没丢人。她一声冷哼就把我轰

    出了房间。

    早饭后,陈瑶接了个电话。尽管一再拒绝,母亲还是让我把陈瑶送到了师大

    东门公交站。临别时,第一次,她没有老妈子般凝眉叮嘱,而是摇下车窗冲我们

    挥了挥手。一路上陈瑶笑靥如花,却没什么话。直到上了学院路,她才发表了会

    晤感言:「你妈还真是个大美女啊!我晕!」我也晕,跟窗外车水马龙的一锅稀

    粥差不了多少。

    周一上午是民诉课。好不容易熬到午饭后,我才得以查了查那个131开头的

    陌生号码。归属地是平阳。我试图在网上搜索,理所当然,没有任何有用信息。

    在呆逼们的呼噜声中,百般犹豫,我终究还是打消了问候对方的强烈念头。

    下午四课时排满,房地产法小李再度归来。除了稍稍带点产后抑郁症妇女的

    神秘气息,他老一切如常。倒是这块在以往课间被不少女同学叮着的香饽饽,现

    下乏有人问津,以至于小李讲起课来温吞吞的,仿佛下一秒就会昏睡过去。好在

    时不时他要盯着鼻梁神经质地甩甩脑袋,自我催眠也就此打断。亲爱的小李啊,

    有些东西就像眼镜投在鼻梁上的阴影,除非你摘下眼镜,不然再怎么可劲地甩脑

    袋也无济于事啊。

    没错,我是这么想的,我心猿意马,简直不知自己身处何地。

    当天晚上我终于还是拨通了那个电话。起初在鬼哭狼嚎的楼道里,后来钻进

    了厕所,最后套上大裤衩、穿过冬青丛、沿着漫长寂寥的水泥甬道——一直地奔

    到了cao场上。

    过了好久才有人接,果然是个男的。普通话,很有磁性的嗓音,像磨穿过三

    千张老牛皮。他说:「喂?」

    我说:「喂。」

    他说:「那个,你哪位?」

    我说:「你哪位?」

    他就挂了电话,比我预料的还要果断。再拨过去,他说:「喂!」我说:

    「喂!」我以为他会再说点什么,不想没了声音。

    我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却实在不知说点什么好。于是就没人说话。我能

    听到他的呼吸。很快,他说了声「有病」就再次挂了电话。就是这样,毫无办法。

    当时我想的是,如果这是在拍电视剧,我兴许可以警告他不要sao扰张凤兰。

    这么一想,我甚至被自己的幽默感动得笑出声来。那晚月朗星稀,微风拂面。散

    步的情侣卿卿我我,健身达人们疯狂地磨损着自己的膝盖。网球场灯火通明,隐

    隐传来一种陌生的拉美舞曲。即便穿着拖鞋,我也奔跑起来。

    抽烟回来,陈瑶正读得入迷。待我坐下,她突然扭过脸说:「你吓死我啦!」

    简直吓我一大蹦。论文依旧没写完,倒是陈瑶,几节自习下来看了好几本横沟正

    史。我也搞不懂是我在陪读还是她在陪写了。

    晚上和大波一块吃饭。这逼一如既往地精力充沛。相形之下,我一俗人都涌

    出那么一点萎靡不振的高冷气息。酒过三巡,他传达了两点主题思想:第一,云

    南有个腰乐队,很有态度,你要听听;第二,下周PK14要来,咱们队捡了个暖场,

    好机会啊!确实是个好机会,值得痛饮几杯!但陈瑶问:「有钱没?」

    「当然有!」大波甩甩狗毛,一番挣扎后,脸上升起奇妙的红晕:「没钱谁

    干啊!你这是在挑衅我们的底线!」是的,不但有钱,还有免费酒品,前提是先

    把报名费交喽!灯光浑浊,人声嘈杂,我不由叹了口气。

    「啥意思?」大波在我肩膀上狠狠来了一锤:「你这rou状态可别到时痿了!」

    我强压下翻涌而上的啤酒,想郑重地请求我的朋友务必放心。鄙人rou硬如铁,

    怎么可能痿了呢?然而不等我开口,手机就响了。或许它已经响了好一阵了。是

    母亲,她问我干啥呢,一直不接电话。

    我说:「吃饭,没听见。」

    「要说你耳朵不聋,你奶奶估计都不服气。」母亲的笑清脆而绵长。待我在

    饭店外的台阶上坐下,她才又拾起话茬:「过两天在平阳大剧院有个演出,你觉

    得咋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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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有多少仁兄读过?弗氏理论简单概括如下:第一,梦是愿

    望的实现。焦虑梦的目的就是安慰。比如陆永平之死。

    第二,梦有自己的审查机制,对一些禁忌的情感,只有加以伪装才能通过审

    核。比如令人作呕的油呛味。

    第三,联想元素。梦中人可能是多种元素的堆砌,对某种元素的直接联想才

    能体现其身份的某一方面。比如篮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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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了毕加索,母亲还在问那个穿白旗袍的是谁。我说不知道。我真的叫不出

    名字。母亲切了一声:「不认识她冲你笑啥?」我唯一的反应就是翻翻眼皮。路

    两道的楼盘鳞次栉比,黑洞洞的窗口在屎黄色的塔吊衬托下像是什么军事掩体。

    阳光和风把破烂不堪的红色条幅扯得四下飞舞——上面光溜溜的,一个字都没剩

    下。我撤回目光:「就一选修课老师啊,好像大概可能是姓沈吧。」如果真要有

    一个名字,那只能是「白毛衣」了。

    刚从大学城巷道出来,我俩就碰到了白毛衣。当然,这天气,除非为了捂蛆,

    没人会穿毛衣,所以裹在她身上的是一件青色刺绣的白旗袍。唯一的区别是后者

    的效果更好些——即便暴露在天光下,这个小巧玲珑的女人一如既往地凹凸有致。

    她踏着大学城北街的柳荫娉婷而来。与母亲一样,高耸的乳峰在徐徐跳跃中,为

    眼下肥胖臃肿的午后注入了一支难得的强心剂。于是恹恹的小贩们都睁大了眼。

    于是热风撩起前者的衣摆露出了半截大白腿。于是我下意识地瞥了一眼。然后她

    就冲我笑了笑。当那杏眼樱唇在树荫下闪动开来,我才得以确认白旗袍就是白毛

    衣。我也只好冲她笑了笑。我犹豫着是否该点点头,乃至打个招呼,但母亲开口

    了。她捣我一肘,说:「哟,眼都直了。」如此一来,我也不好表示什么了。

    反倒是与白毛衣同行的中年男人出其不意地扫了我一眼,他停下脚步,问:

    「这就回去?」白毛衣没回应,甚至没有任何停顿。擦肩而过时,她的尖头白高

    跟叩得柏油路面清脆作响,犹如guntang夏日里的一支悠然舞曲。

    上次见白毛衣时,她就在跳舞。正

    是那个被三千张老牛皮打磨的周一晚上,

    我沿着跑道猛冲了好几圈。起初还照顾着脚下的拖鞋,后来索性把它们穿到了手

    上。淡薄的灯光和缥缈的月光交相辉映,我跑起来肯定像只疯狂的螳螂。而等我

    大汗淋漓地打草坪上爬起,抄东北对角线往外走时,网球场里的拉丁舞曲就越发

    悠扬了。远远望去,铁丝网外人头攒动,丛丛黑影拉得老长,宛若突然冒出的大

    型热带植物。神使鬼差地,我竟穿过篮球场,朝以往唯恐避之不及的临时舞场踱

    去。当晚四盏路灯齐开,以至于现场亮得有点夸张。二十来对男女埋在热情洋溢

    的舞曲中,或坐或立,或动或静。若干女性朋友还要时不时地甩甩脑袋,扭扭屁

    股,我只能将其理解为洋相尽出。

    正中央的空地上,一对男女合着四四拍翩翩起舞。女的一袭紧身瑜伽装扮,

    黑T白裤,曲线毕露。男的——抱歉,我为什么要注意一个男的呢?与周遭所有

    庸俗的目光一样,紧盯着女人我已十分吃力。毕竟,如此狂放的舞蹈恐怕天下少

    有。

    真的很狂放。女人绕着男伴旋转、腾挪、扭动,婀娜多姿,翩若惊鸿。rufang

    在跳跃,圆臀在颤抖,柳腰水蛇般灵巧。当她夹着男人大腿抖动起屁股时,理所

    当然,群众们吹响了色情的口哨。毫无办法,除了打飞机,我们也只能借助于此

    来表达自然界的普遍真理。女人却不以为意,白色拉丁舞鞋踩着坚定而妖娆的步

    调,柔韧的胴体在音乐中流淌得越发恣意。初夏的晚风亮如白昼,头顶的飞蛾、

    脚下的阴影、汗水,乃至女人柔软的沟壑,一切都纤毫毕现。一曲结束,掌声雷

    动中,女人微笑着鞠了一躬。我这才发现这具青春而丰韵的rou体属于我的艺术赏

    析课老师。她冲场中的男女拍拍手,说:「来来来,再走一遍,麻利点儿都!」

    环顾四周后,我终于在众人身后的西南角瞥见了一个横幅,上书:bachata推广

    会。

    我之所以知道白毛衣姓沈,当然是来自于选修课同学的八卦。据他说,这位

    沈老师可大有来头,乃是艺术学院数一数二的头头。如此人物,居然面对全校开

    选修课,「真是我们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啊」。白毛衣固然赏心悦目,至于福不福

    吧,我个人还是更倾向于跑cao场上拍会儿皮球。不过选修课也没几节,按两周一

    节算,一学期也就十二课时。而艺术赏析课,妙就妙在「赏析」二字,没有系统

    理论限制,就像小朋友看连环画,翻到哪是哪。恰好你喜欢草船借箭,那自然津

    津有味;你若钟情于小兵张嘎,难保不如坐针毡。过去的两节课对我来说可谓冰

    火两重天。先是约翰凯奇的实验音乐和血腥国王的前卫摇滚,她甚至放了一段凯

    奇1972年的纪录片——此视频资料着实珍贵,即便看不懂,我也难掩那奔腾而出

    的莫名兴奋;后是文艺复兴和古典艺术,又是巴洛克,又是浪漫主义和新旧印象

    派,除了埋头大睡,我也无事可做。于是白毛衣便把我叫了起来。一片哄笑中,

    她说:「有些同学爱睡觉,那也没法子。但你不能老睡,这课间也跑出去活动活

    动,上课再睡也不迟嘛。」我睡眼惺忪地抹抹哈喇子,真不知该作何反应。

    正如此刻,母亲翻了个白眼:「你倒是个香饽饽,连选修课老师都认识你。」

    我不假思索脱口而出:「那当然。」但话一出口我就楞住了。

    如你所料,聚光灯直刺而来,好半会儿母亲才扭过脸去:「德性,老这样小

    心陈瑶跟人跑了!」

    我搞不懂她这么说什么意思,瞬间汗就下来了。

    「你说你俩能赶上看戏吧?」这下就有点强装笑脸了。

    我故作深沉地叹了口气,一副很幽默的样子。MTV肯定欠我个喜剧表演奖。

    其实上周四母亲就说要来,依旧是评剧学校的事,得到教育厅备案还是怎么

    着。结果不了了之——在二号教学楼前潮涌的人流中,她打电话来说有事,「去

    不了了」。就那一刹那,我突然就莫名地松了口气。也多亏了老贺的论文和NBA,

    不然这一周还真不知道怎么捱过去。

    上周二晚上在大学城的Livehouse搞了场演出,没两首——甚至不等大波兴

    奋起来——那把墨芬6200就断了弦。熬到一曲结束,老板给找了把琴,高级货,

    Gibson的Firebird.太高级了,以至于我拿到手里滑溜溜的,就像脚上套了双大

    码鞋,怎么搞怎么别扭。加上老琴的音箱和拾音器,调了十来分钟音,仍是差强

    人意。台下的傻逼们蹦蹦跳跳,我汗水汹涌,动作呆滞,一股气流在胃里龙腾虎

    跃,险些奔将而出。两首过后,我扔了琴,说不玩了。如你所料,早对我横眉冷

    目的大波差点扑上来咬断我的狗腿。我甚至给王伟超打了个电话。一通逼逼rourou

    后,我小心翼翼地问他们厂长一般呆在平阳还是平海。

    「狗屁厂长,平钢集团啊,人那是董事长兼党组书记!」呆逼一番吐槽,然

    后问:「你问这个干啥?」

    我支支吾吾,真不知该说什么好。好不容易攒了个借口,不等撂出去,王伟

    超就给出了答案。他说不知道!是的,他是这么说的。沉吟片刻后,呆逼又说:

    「陈建业嘛,除了职工大会,我们哪见过啊!平阳他当然有不少产业,养几屋子

    小蜜没问题,这事儿吧,还得听我们组长老黄给你喷,那叫一个,啊,酒池rou林

    啊。」

    对酒池rou林我没什么兴趣,就想挂电话。

    但王伟超叫住我说:「你个逼是不是遇事儿想送礼啊?」

    我说:「送你妈个逼!」我实在太粗暴了,有时候难免矫情。

    ********************

    平阳大剧院位于东北角的新行政区,坐公交车恰好一个钟头。在平阳呆了两

    年,这个屡屡见诸报端和荧屏的建筑物我还是第一次见。令人惊讶的是它的实景

    居然和照片一样丑,远看就像个倾斜的葫芦。我的审美并不反对建筑物具有葫芦

    的外观,但为啥要倾斜呢,我有点搞不懂。据老贺说,此剧院同样出自园林学院

    前院长郭晟之手,完工于1997年。原本叫什么香港剧院,没建成就改成了现在这

    名儿。

    老实说,这「大」字还真是神来之笔,在文化上起到了一种壮阳的作用。以

    至于此时此刻我真怕它会喷点什么东西出来。荣幸的是,在这儿也能看到平阳大

    厦——当然,多亏陈瑶指点。

    她说:「啧,平阳大厦。」

    我说:「那就是平阳大厦啊。」

    这不废话嘛,那个在骄阳下银光闪闪高达二百来米的巨型阳具除了平阳大厦

    还能是什么呢?而平阳大厦里还有个平阳大酒店,全省唯一的白金五星,依旧是

    个「大」。令人无语。

    剧院小广场倒是绿化得不错,种了些叫不出名儿的阔叶树,这时节竟已有知

    了聒噪不止。紧贴着葫芦底部剜了个浅水池,二十来个喷头羊癫疯似地突个没完

    没了。演出公告牌就立在水池边,有三场,今天下午在多功能厅,

    明天上午和晚上在歌剧厅。这个新编剧貌似反响不错,好几家地方报纸都有评论。

    昨天中午买烟时我瞄了一眼,省都市报文化副版的头条就是—

    —不可避免地,捧得有点过火,什么「立足经典,探寻时代精神」,太「大」了

    些。

    就这功夫,母亲打葫芦后面冒了出来,老远就冲我们招手。她穿了件米色蕾

    丝罩衫,下身束一条靛色过膝长裙,一朵大牡丹花娇艳欲滴。当头第一句,她笑

    吟吟地问:「你俩看戏不?」看戏就免了,听听即可,毕竟演出已过大半。

    在母亲带领下,一通七拐八绕后,我们总算抵达了多功能厅的后台。剧团里

    的老熟人都在,候场的候场,换妆的换妆,老油条们一如既往地吹牛逼,小年轻

    们反倒青涩渐褪,越发泼辣起来。既然我的女朋友来了,那自然前台后台都是一

    场戏。等满面通红地被母亲领进休息室,陈瑶偷偷掐了我一把。

    母亲眨眨眼:「早提醒你俩看戏不,还不乐意,听话不听音的下场。」

    有半个多小时吧,我俩一直呆在休息室。不时有人在门口支条缝,往里窥两

    眼,或偷偷摸摸,或大大咧咧。前台的唱腔清晰入耳,只是多了层模糊的厚重感,

    给原本欢欢庆庆的喜剧平添了几分哀怨。

    五姑娘舌战张氏夫妇和阮妈的一场戏直听得人浑身发抖,她唱道:「喜结连

    理固然好,嫁鸡随鸡怨谁人?」这就是新编所谓之「新」了,背景不变,主要人

    物关系与精神内核却已不可同日而语。结局嘛,王俊卿不舍他的李月娥,张五可

    追求她的贾俊英。旧人旧欢,新人新欢,皆大欢喜。令我意外的是张凤棠居然扮

    演阮妈,唱功没问题,但在形象上实在有点颠覆经典了。

    全体剧组人员谢幕时,整个后台只剩下我和陈瑶。她吐吐舌头,表示这戏听

    着还挺有意思。我说你这可是后知后觉啊。正待撂两句补刀,外面响起一连串不

    紧不慢的嗒嗒声,慵懒得令人牙根发痒。很快,休息室的门就被推开。来人「呀」

    了一声,马上就笑了:「林林来了呀,小美女都带来了,快来来来,让老姨好好

    瞅瞅!」我真没想到会在这儿碰到牛秀琴,不由整个人都愣了愣。

    待演员们卸妆更衣完毕,天已擦黑。这期间陈瑶被牛秀琴炸了个外焦里嫩。

    走出剧院大门时,她长舒了口气,颇有几分摆脱老妖婆魔爪

    的艰辛与庆幸。其实

    她给我使了好几次眼色,但我又有什么办法呢。我一扭头就会瞥见牛秀琴雪白的

    大奶。后者裹了件低胸紧身短裙,领结与胸口间连着一抹透明黑丝,半截乳沟清

    晰可见。裙子的颜色更是古怪,斑斑点点的,像是印象派画家扔掉的旧画布。哪

    怕见识短浅,我也清楚这种在大众审美里越古怪的东西,价格越是不菲。时尚界

    就是这么下作,毫无办法。

    而母亲一直在忙活,又是帮卸妆,又是搬道具,至今没和我说过两句话。直

    到刚刚,她才喊我吃饭,又叮嘱陈瑶别落东西。

    晚餐订在附近的一家川菜馆,据我老姨说,「它家的海鲜烧烤很厉害」。虽

    然搞不懂为啥川菜馆最拿手的是海鲜烧烤,我们还是点了海鲜烧烤。二十来号人,

    一包间,三桌。与我们同桌的除了郑向东、牛秀琴。还有团里的两位老艺术家—

    —也没多老,姥爷的师妹而已。以前在市歌舞团,后来和郑向东一起进了文化馆,

    当年母亲请他们出山可是费了好一番功夫。偏偏那年平阳某录像厅突发火灾,死

    伤四五十人(民间流传已过百,没准你也记得,举国轰动的大新闻,足够人们兴

    奋仨俩月)。国务院发文件,加强营业场所整顿,省政府更是信誓旦旦,严格娱

    乐业运营审批。所谓「严格」,翻译成老百姓能听懂的话就是:一般情况下,一

    律暂停各类资格证的发放。后来我知道,演出团体执照需向文化局申请,经纪机

    构执照需向文化厅申请。以火灾为界,之前是耗时,之后几乎是耗命。尽管奶奶

    早早祭出了牛秀琴,前前后后还是碾了好几个月。那阵母亲四处奔波,却乏有收

    获,回到家还得「不听老人言」,乃至一度想放弃。只是这「演出合同、银行贷

    款都是小事儿」,「砸了人家的铁饭碗实在不好交代」。

    某种程度上讲,没有这几位评剧界老前辈,就没有凤舞剧团。

    第一茬生蚝上架时,牛秀琴建议母亲讲几句,「反响这么热烈,咱们也是旗

    开得胜嘛」。我搞不懂「咱们」是啥意思。这位老姨就是话多,自打坐下,一对

    丰唇就没消停过,哪怕是对着镜子拨弄她那大波浪卷时。可怕的是此人就坐在我

    左手边,不需要什么特殊举动,大奶也会自动跑我眼里来。可以说,我,作为一

    道屏障,牺牲了自己,保护了陈瑶。

    母亲没接茬,朝另外两桌看了看后,笑着捣了捣身旁的小郑:「你来吧。」

    我以为小郑会客套几句,然而并没有。随着「那我来?」轻轻落地,他人已

    站了起来。

    「同志们哪,」拢了拢油光发亮的头发,郑向东拍拍手,清清嗓子,待周遭

    安静下来才开始了他的演讲:「同志们哪,这跑剧团呢,搁旧社会就是杂把式,

    啊,戏子低贱,下九流,比之底层劳动人民都不如。到了新社会,经过戏改嘞,

    有成就,也有失误,啊,我呢,经历过剧团的辉煌,也经历过剧团的,啊——」

    他想找词儿,遗憾的是拢了好几次头发也没找着,于是不了了之:「我是真希望

    咱们这个文化形式能够发扬光大,传承下去,啊,这点跟在座的各位一样。大家

    共勉吧,这次演出很好!最后嘞,感谢文体局对咱们评剧事业的支持!」

    对小郑我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他老这几句把张岭话、平海话、普通话糅得

    炉火纯青。只是「感谢文体局」时,他不是盯着牛秀琴,而是不远嘶嘶作响的生

    蚝。当然,掌声雷动。牛秀琴伸个大拇指说:「郑哥讲得好。」

    小郑笑了笑——搞不好为什么,我老觉得那弧度有点僵硬:「你不来两句?」

    「算了吧,」牛秀琴摆摆手,但还是拢拢流苏坎肩,站了起来:「大家吃好

    喝好,睡个好觉,明儿个呢,鼓足干劲,到大舞台上让平阳人开开眼!」这么说

    着,她端起酒杯,「来来来,都满上,干了这杯!也多亏咱们团长领导有方!」

    大家都站了起来,我也只好站了起来。母亲浅笑嫣然,陈瑶则小脸憋得够呛。

    几杯酒下肚,郑向东话就多了起来。唠唠叨叨地讲平阳大剧院的音响系统怎

    么怎么好,过去老县城的戏台又如何如何。老实说,挺有意思。于是我就发表了

    下个人意见,搞得小郑直呼我懂行。他甚至问我是哪个学校的,读啥专业——同

    样的问题也作用到了陈瑶身上。两位老艺术家话倒不多,也就跟陈瑶侃了几句,

    夸她长得俊,完了委婉地表示「不来碗汤水面,胃怕是受不了」。

    牛秀琴吃得不多,却一个劲地鼓励我多吃点。她说她正减肥,不然可不会跟

    谁客气。这么说着,秀琴老姨翘起二郎腿,短裙便缩到了大腿根。

    我亲姨坐在隔壁桌,右手侧的男人果然是个驴脸。时不时地,她要扭着身子

    和陈瑶说几句——老生常谈的长辈关爱。当我起身送rou递酒时,她突然拽住我的

    衣角,用高分贝的声音「悄悄」地说:「可以啊,林林。」满堂大笑中,有生以

    来,我第一次瞧见张凤棠没有化妆的脸。

    母亲应该很高兴,脸蛋都红扑扑的。除了招呼大家吃饭,她的注意力始终放

    在下午的演出上。上座率了、观众反响了、失误了等等不一而足。交谈对象嘛,

    自然是她的师兄和师叔。偶有两次撞进那双水汽蒙蒙的眼眸时,母亲都挑挑眉,

    冲我身旁的陈瑶努了努嘴。后来我起身派发小龙虾,突然响起。很

    模糊,像是什么动物的呜咽。

    再回到座位上,母亲已经走了出去。牛秀琴白酒喝得挺凶,嚷嚷着要跟我碰

    杯。推辞不过,我只好满足了她。她问我在学校都干点啥,是不是很无聊。我说

    就瞎玩呗。这老姨「啪」地在我大腿上来了一巴掌:「瞎玩?你妈交学费就是让

    你去玩的?」她撑着下巴,丰腴的脸蛋似笑非笑地扬了扬,耳垂的墨绿吊坠晶莹

    剔透。就这一瞬间,我发现她脖子右侧的领结边缘露出一朵淡紫色的斑痕。生猛

    而腥鲜的空气中,我心里猛然咯噔了一下。起身时,陈瑶问我去哪,我说上厕所。

    走廊里杵着几个闲人,楼下大厅人声鼎沸。然而没有母亲的影子。我沿着走

    廊往东踱了两步,偶一转身,却发现她打西侧楼道冒了出来。紧绷而尖削的灯光

    下,母亲款步姗姗,摇曳生姿,大牡丹花似是要从裙子上蹦下来。她问我咋跑出

    来了。我说上个厕所啊,憋死了。她笑着捶我一下,怪我这么大了没个正行。就

    在母亲要进门时,我叫住了她,表示需要借手机一用。她说:「你的呢?」

    我说:「没电了呗。」

    母亲皱皱眉,就把V60递了过来。她说:「别乱打,不然给妈交话费!」等

    母亲进去好一会儿,我才打开了翻盖。

    不远一个胖子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仿佛世间所有见不得人的勾当都会在他那

    小眯缝眼里暴露于无形。我只好捋捋手机吊坠,以同样的目光回敬了过去。胖子

    愣愣,嘟囔两声就撇过了脸。

    131当然有新通话记录,从上上个周日到今天拢共多了五条。最新的,就是

    刚刚——5分钟前。其中有一条是本机主叫。最长通话时间则在上周三下午,将

    近15分钟。短信一条没有,兴许是母亲删了呢?我埋着脑袋,把键盘按得劈啪作

    响。也不知哪来的风,火红的玉石凤凰抖个不停。我感到手黏糊糊的,说不好是

    油、烧烤酱还是自己的汗。

    正是此时,一袭馥郁扑鼻,我肩膀给人重重拍了一下。如你所料,鄙人险些

    坐到地上。

    「干啥呢,」牛秀琴双手抱胸,笑吟吟地盯着我:「该不是在偷翻你妈手机

    吧?嘿你个小毛孩,让老姨给逮着了吧?」搞不好为什么,她整个人如同泡发的

    鲍鱼,珠圆玉润。

    我吸吸鼻子,只觉得眼前的乳沟正以惊人的速度膨胀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