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叶子jiejie,是叶子梅的叶子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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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轻眉死后,我大病了一场。 几回意识朦胧中我看见母亲模糊的面容,以及御医们忙忙碌碌的身影,我努力撑开眼皮去看,竖起耳朵来听,只觉得身子沉沉的,好像整个儿往幽寒的湖底下坠,越是奋力挣扎,就陷落得越深…… 我做了长长的梦,梦境将我带回与叶轻眉初见的那个下午,我那时大抵只有承泽这样年纪,又或者大一些,哥哥们出门了,将我留在范府,交给姆妈照看。 那天我才洗过头,披散长发托着腮蹲坐在后院的石墩上,看着侍女为我扎一只大花蝴蝶风筝,姆妈给我梳头,将一对开得正艳的叶子梅别在我的双鬟上,姆妈说,那是澹州才有的花儿,故而我在京都从未见过。斜光柔谧地落照在薜荔交缠的院墙上,微风拂过,远处飘来笑语。 “睿儿!” “哥哥!”我应了一声,扬目睇去,一眼就望见了与哥哥并排走着的女子,他们手挽着手穿过紫藤花架缓缓走来。 我起身张开手臂跑过曲曲长长的花径,眼光却不自觉地瞟向那女子——那是轻云蔽月、流风回雪般皎洁的仙人,我不由得看呆了,不慎被一粒石子绊住脚,一头栽进她怀里。 “傻丫头,哥在这里呢!” 哥哥被我狼狈的模样逗笑了,蹲下身来展开臂弯来抱我,我却抱着那女子不肯撒手,仰起脸忽闪着目瞧她: “jiejie,你好美!你叫什么名字?” 她温笑着弯腰抱起我,看向我时眼里有光: “你这个小meimei真有趣,我姓叶,叫叶轻眉,是你哥哥的好朋友,你就叫我叶子jiejie吧。” “叶子jiejie……”我轻轻念了一遍,又问,“是‘叶子梅’的那个‘叶子’么?” 她扑哧一笑,望向我鬟上的簪花,应道:“是,正是这个叶子。真好看,谁给你戴的?” “是姆妈,姆妈说,这是澹州才有的花儿,叶子jiejie,你是澹州人么?” “我不是。” “那你从哪儿来?” “我嘛,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来的。” “那你是天上的神女吗?” 她笑着摇摇头,又说:“叶子梅生在南方,但是如果你喜欢,我可以把它带到京都去。” “真哒!”我十分惊喜,望向哥哥,“叶子jiejie会和我们一起回京都么?” 他二人相视一笑,点了点头,我伏在她肩上,小声道:“叶子jiejie,花儿没有你好看。” 我喊她叶子jiejie的时日并不很长,待我们回到京都,母亲将她认作义女,我便开始叫她jiejie了。 那时我太小,起初以为母亲是真的喜欢她,过了两年,等哥哥到了选妃的年纪,我才看懂了哥哥望向叶轻眉时眼中含露的倾慕,也渐渐窥出“义女”这个名号的另一层意思。 表姐过门的时候,我暗自替哥哥和叶轻眉伤心了许久,婚宴上,叶轻眉发现了自己蜷在画屏后哭得像个花脸猫似的我,摸摸头问我怎么了,听了我的解释,她冁然大笑: “我为什么要嫁给你哥哥呢?” 我疑惑地皱起眉头: “一个男子倾慕一个女子,如不娶她为妻,还有什么办法可以长长久久地在一起呢?” 她却告诉我说: “喜欢有很多种,并不是所有喜欢都要长长久久地锁在一起的。” 我以为她要离开,赶紧一把抱住她: “可是jiejie,我喜欢你呀,我想和你长长久久地在一起,你不要走好不好,就算……万一要走,也带着我、带着哥哥一起走,好不好?” “傻meimei……”她轻柔地将我拢在怀里,拍抚着我的后背:“好,我答应你,我不离开你,我以后走到哪儿,都带着你。” 然而,随着年龄的增长,母亲对我的管束也愈加严格,我在京都的日子也远不及澹州自在,每当我想出宫去玩,母亲便说: “云睿,你是个姑娘家,怎么能同哥哥们一样到处瞎跑疯闹呢?” “可是jiejie也……” “叶轻眉是叶轻眉,你是你,她孑然一身,没有父母亲眷,可以肆无忌惮,丢的也是她自己的颜面,你不一样!你也想像她一样嫁不出去?” 母亲绷着颜色铁青的脸,正坐在案前插花,案头堆着一簇簇我摘来的叶子梅(叶轻眉从澹州带回来的树苗长成的),她手里握着银剪子,咔嚓一声绞下叶子梅的花茎底端,将剩余部分插入瓶中,看也不看我。 幸好,每当这时,哥哥总会替我说话: “母亲,您就让她去吧,嫁不出去算我的。” 母亲虽脸色不大好看,却没有再坚持,毕竟哥哥的话,她是很少去驳的,哥哥见母亲不说话,便赶忙谢过,匆匆将我拽走了: “走睿儿,哥带你看猴子骑马去!” 叶轻眉,她仿佛是我们这个世界的一个闯入者,一个游戏人间的精灵,一个随时可以洞穿一切、cao纵万事于无形的神女。 在遇见叶轻眉之前,我其实从未想过冲破所谓宗法、礼教的樊笼,我是诚王的女儿,庆国的郡主,我以为纵使世道不公,我也是站在塔尖上的人,没有什么不满意的,没有什么可抗争的。 她的出现,她带来的那些新的、我闻所未闻的讯息,让那些生来就束缚着我的枷锁、镣铐逐渐都显明出耀眼刺目的形状——变得令人无法忍受起来。 如果没有她,我或许可以在母亲和兄长的庇护下安守本分地过完这一生,嫁一个如意郎君,养一双儿女,每日吹花嚼蕊,吟风弄弦,远离权欲和斗争,等我死后,我的封号也会和其他公主、郡主一样,附在母亲的纪传之后,记一笔“某李氏,帝之幼女,某年某日,下嫁于某家”,一如货品交易的清单存档,仅此而已。 我恍然觉得,人间本不值得,只是神仙谪世,教我遇见,从此便值得了。 叶轻眉活着的时候,我还小,我们之间曾有过许多美好的约定,但大都是等到我长大之后如何如何的:教我酿酒,两个人关起门喝个酩酊大醉,一起开一家天下第一的胭脂铺,带我把生意做到东夷和北齐去,登上大东山去看日出,在山巅云海之上为我立一个秋千…… 她仿佛是一个天然的乐观派,她还说,待到天下一统、海晏河清的时候,要带我乘船出海,看看大海之外又是怎样一番天地。 我为了证明自己已经长大,总爱趁她不注意一把偷过她的酒杯,仰头将里边盛着的半盏葡萄酒一饮而尽,被她发觉,总会用手掌轻轻拍在我的脑门上。 我是不胜酒力的,抿一大口,就会不自觉地脸红,有一回晕晕乎乎地靠在她怀里,仰起脖子来亲吻她的脸颊,她低眉盈盈一笑,没有拒绝,我便借着酒劲得寸进尺地去吻她的嘴唇,她一把摁住我嘟起的嘴唇,摇头正色道: “不可以。” “那为什么哥哥可以?” “小坏蛋!”她定睛看着我,绷不住扑哧一笑,继而对着懵懂错愕的我笑得前仰后合,捧起我的脸来轻轻揉挼了一回: “睿睿,你怎么这么可爱呀!” 她在我的额心轻轻落吻,带着她的温软与馨香,像一只蝴蝶轻盈地飞过: “傻孩子。” 她素来是顶不情愿带着我饮酒的,然而在哥哥的婚礼之后,夜晚独处时,她却主动给我拿了些未经蒸馏的花果酒,我向她倾吐了压在心底的秘事: “jiejie,我其实很坏很坏,不值得你们去爱,我羡慕你……我还很嫉妒表姐……” 我将果酒和着眼泪缓缓咽进肚子里: “我羡慕、嫉妒得快要疯掉了,可是……那又怎么样呢?不是你们,总归会有一个人在那个位子上的,不能是我,也不可能是我……其实jiejie,我宁可是你。” 这件事压在我心底,恨恨纠缠着我、折磨着我、羞辱着我,我在这样的时世,我这样荒悖的想头一旦说出口,是没有任何人能够体谅的,但,叶轻眉是个例外。 她摇着头,用拇指轻轻揾开我的眼泪:“云睿,你没有做错什么,云睿是个好孩子,真的!” 她搂着我,以她的怀抱暖着我,缓缓道: “你哥哥那样可爱的人,谁会不喜欢他呢?就算他长大了、结了婚,身边有了新的人,他也仍旧是你的哥哥呀……” 我噙着泪摇头: “不一样的……从他做了太子开始,我就知道,他会离我越来越远的……可是jiejie,你不会的。 “不会抛弃我的,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