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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洲城内已仅剩驿馆一处的能解决衣食住行的地方,郭嘉只得与张仲景一同回了驿馆。趁着驿馆的驿卒准备吃食时,张仲景找来了纸笔,写下了一张方子,递给了郭嘉:“岑洲的瘟疫算不上凶险,不过有些传染性,隔离还是要做彻底些。这张方子请先生转交广陵王,一日两服,先用三日,让岑洲的知府做东,替岑洲的民众先治病吧。” 郭嘉接了过去,但眼底的犹豫仍然被张仲景捕捉,他便又补充道:“方子里的药多是温和的,没有猛药,更不会要人性命,先生若是不信我,可以交于旁的医者察看。” 郭嘉叠起了药方往怀中放,笑道:“想来先生是看走眼了,我可对先生相信得很呢。” “先生若是平日里就容易生病,可以煎两服预防此疫。”张仲景漫不经心地瞥了他的眼睛,岔开了话题:“斗胆向先生问问小诩的近况。” 呵……郭嘉的笑有些僵住了:毕竟他与贾诩的事情,就像民间话本里并不被看好的小姐与穷书生,想来若是贾诩口中那位待他好得天上有地下无的皇兄知道了此事,保不齐要将他追到天涯海角,不把他的皮扒下来一层那是不会罢休的。张仲景见他似是难言,奇怪道:“我看小诩对先生似是很关切,想必先生也很是照顾他。” 那是自然,都照顾到榻上去了。 只是此话他可不敢说,又思忖道张仲景或许并不觉得他与贾诩有分桃之爱,便道:“我与殿下很是重视小殿下呢,自然不舍得小殿下于秦地受什么苦楚。想来现在……大抵还在翻看殿下送去的典籍吧。” 不过他却是失策了,贾诩忙着张罗自己的计划。 含光楼掌柜的隔了几天便回了信函,将那枚玉佩还了回来,还附上了一枚象征含光楼的小印,同他汇报了楚地的近况,不过有些要事到底没法拿不准主意,只能在信中征求贾诩的指示。 就在贾诩出发到秦都来的前后几日,秦地敲定送到楚宫中为妃的女子也从秦到了楚地。贾诩与她在往返秦楚的官道驿馆中匆匆见了一面,她送给了贾诩一枚碧绿色的玉玦。女子的面容掩在了帷帽的轻纱下,看得并不真切,贾诩将那枚玉玦捏在指间,摸到了玉玦的一面刻下了一方嫚柳阁的公印。 大概就连广陵王——甚至卧病在榻许久的秦皇也没有想到,几年前从所谓青楼烟花之地寻回的、流落在外的贵女平芜公主,事实上更忠于在她还是孤女时便救她于困苦无助的嫚柳阁。秦楚二地互通有无,送质子入秦而送女为楚妃,早在七八年前便早已传出了风声,秦皇用其他女子顶替自己身边女儿的意图,在秦皇的亲信找到她时,她便心如明镜了——只是他们实在运气很好,她确实是秦皇流落在外的幼女,贾诩即使想以平芜的身份发难,也找不到依据了。而平芜顺利成为秦皇贵女,大抵也算得上是贾诩的授意。 总归是要寻一女子的,她若是不去,也会有别的女子做此傀儡——与其让他人身陷囹圄,她想,不如是自己。 此事得到了贾诩的默许,平芜公主得以顺利进主宫城,又在几年后前往楚地,成为楚妃。 然而二人于明面上的身份一个是秦的公主,另一个是楚的皇子,即使同是弃子的角色,也并无渊源,贾诩要交代的事情只能匆匆陈词,其他便全凭她自己做主。片刻后她就起身告辞了,带走了一阵香风:“殿下,就此别过。” 所有的事情正按着他的计划有条不紊地进行,掌柜的说楚皇的身体似乎有些力不从心,大抵是大限将至,越发偏私,只顾宠爱自己钟意的幼子,大有废黜太子另立的打算。而平芜初到楚地,便博得了楚皇的青睐,日日召侍在身边。不过这几日不知是不是因为夸赞了太子几句——楚太子总是宅心仁厚,跟在楚皇的身后收拾楚皇甩下的烂摊子,即便是“出身秦地”的平芜公主也对太子赞赏有加,可以见得太子确实民心所向。不过这却让平芜遭到了楚皇的疑心,也由此受到了楚皇的冷落。 楚地仍旧能与秦地分庭抗礼——即便已经有了衰微之势——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楚地的民众拥戴的是未来的楚皇,却非现在的楚皇。楚皇总是多疑,楚太子在兢兢业业,得到万众拥戴的同时,也在事实上得到了来自自己的生身父亲的惊疑:自古弑父上位者并不在少数。坦白而言,贾诩并不在乎自己的父主有多么不受楚地老百姓的待见,然而他不能坐视楚皇继续疑心自己的皇兄,以至于要动手除掉这个天命所归的皇子。他不能让皇兄深陷险地有丧命的风险,在信函中着重吩咐了多派些人回去楚地,一旦有什么祸事发生,必须保护皇兄和平芜公主离开皇城——哪怕是往他这处疏离的囚笼跑,也比那处金丝狱好上太多。 大多数的人总是在死前越发顽固,想来他的父主也不会例外。有时候一个人的决定并不能被另一个人所左右,而那时,若是楚皇执意要惹怒楚地的所有百姓,并试图推到平芜的身上,都是再轻松不过的事情。而所谓“贤妃”或是“妖妃”,也不过是后人给予的评价,或无尽溢美或歪曲贬低,后人又能如何得知事情的原貌呢。 郭嘉在岑洲待了两个月,广陵王身处岑洲,每日cao劳岑洲百姓受洪灾后的重建。期间贾诩写过信给他,不出意料地收到某人卖惨说自己在岑洲病得起不来床的夸夸其词,以及随着信函来的张仲景的纸条。贾诩几乎能想象到张仲景训斥郭嘉时的模样,斥责他明知自己体弱,却还要日日往危机四伏的地方跑,也不按他的要求做好预防,染了岑洲的疫病也是自寻的。 郭嘉则无不委屈地附上一句:文和,先生好凶。 贾诩一看便闭上了眼,心道这人确实自讨苦吃。不过岑洲远在千百里,纵然有些担忧,他也没法千里迢迢赶到郭嘉的身边,只得回了信,嘱咐郭嘉听从张仲景的话留在驿站好生休养,再附了一信去给张仲景,请他照顾郭嘉。 来到秦地这么久,他第二次走出了这座广陵王精心为他准备的府邸。 秦地坐落着一座香火络绎不绝的灵榕寺,传说有真佛现身灵榕寺中的那棵参天古榕之上,为秦都的百姓降下福祉,保佑了秦地连年的风调雨顺。此后秦都的僧侣便围绕着古榕建起了一座寺院,称为灵榕寺,只要参拜之人心怀虔诚,灵榕寺供奉的真佛便会应验参拜之人的愿望。 贾诩从前总是不太相信这样虚无缥缈的教道,如今却想要倚靠这样虚无缥缈的教道。灵榕寺坐落在秦都扬山的半山上,山脚的山门便是寺院的一进门。在门边起着一间小小的瓦屋,瓦屋里摆了一张八仙桌,八仙桌上放着几分祈福用的平安符,而瓦屋的中央有一僧侣正在禅坐。贾诩拄着手杖上前,停在了门外:“诩多有叨扰,请大师赐教,若是要为人求取一枚平安符,当如何?” 禅坐的僧人没有睁开眼睛,只是道:“请施主取那枚金色的布囊,上山后,请我寺里的方丈亲自为施主开光。” 贾诩盯着僧人看了半晌,待僧人话音落后半晌,才进入了内堂,取走了金色的布囊,朝八仙桌后的僧人深深一拜:“多谢大师指点。” 上山的阶梯一共三百二十四阶,对常人来说尚且不是什么容易的事,贾诩腿疾在身,每一步便变得更为艰难。侍从想劝他乘轿上山,被他制止了:“我自己上去,否则怎么算得上是心诚。” 贾诩将那枚布囊放进了怀里收好:“你愿意同我一起我们就一起上去,不愿意便在山下等我。”他的目光掠过山门之外的密林,“和他们一起等我回来吧。” “殿下多有不便,下属同您一起。” 贾诩只是淡淡颔首,转身拾级而上。 从他自幼伤了这条腿后,他便鲜少用到这双腿的时候,出入宫掖也有代步,几步的距离也算不上什么大问题;不过此处三百余阶云梯,对他而言实在是不小的考验,只走了几十步,到了第一个小憩的平台就颇有些体力不支了。他的侍从还想要劝阻一二,贾诩的目光瞥过了他:“微羽,不妨猜猜,我为何要来这儿。” “殿下自是为了那位祭酒先生,还能是为了那位大殿下不成。”名叫微羽的侍从抱着水囊,大抵并不太认同微微不悦地嘟囔了两句。他的声音不大,不过贾诩还是听见了,轻笑了一下,“是。” “走吧,再不上去该见不到方丈了。” 来祈福的人群熙熙攘攘,却都不由自主向着他这个执着于自己登山的瘸子侧目。百姓的目光太赤裸,就连跟在贾诩身后的微羽也有些如芒在背了:“殿……” “无碍。” 贾诩及时截住了他的话头:“我们上去就好了。” 日头走到临过正午的时候,贾诩终于踏入了灵榕寺的二进门——他在山下尚且能保持从容,不过登上三百余阶的云梯,此刻便颇有些狼狈了,微羽将他搀扶到路边的树下歇息:“方丈就在大殿之中,殿下歇息一会再去见方丈吧。” 贾诩一手攥住了手杖,一手握住了他的手腕:“此事宜早不宜迟,早些我也多安心一分。” 他只喘了口气便朝着大殿走去了,此时正值午后,人们大多去用中饭了,殿里已经没有什么游众,只有蒲团上跪着几个僧人念经——大抵是平日里晨昏定省便要做的梵唱。寺中的方丈见他入殿,将他请到了殿侧:“这位施主,此时入殿,想必有要事。” 贾诩欠身回礼:“诩慕名而来,为贵寺添些香油钱,此外,还有一件要事。” “施主但说无妨。” 微羽闻言,立刻在他身后递去了一沓银票:“一些敬意,请贵寺收下。” “想为……为友人请一枚平安符开光。”贾诩斟酌着开口,取出了那枚妥帖收好的布囊递给方丈,“此物是诩自山下山门处取来的。” 方丈接过了那枚布囊:“请施主在佛祖前许愿,老衲这就为施主开光。” 贾诩垂眸:“烦请方丈。” 他目送着寺院的方丈转到了殿内,正殿中的释迦牟尼目光慈悲柔和。却似有实体一般,像是要将他看穿。贾诩看了一眼便升腾起几分奇异的安定感——不过却也不敢再看了。他自认野心不小,面对大抵能透知世事的神佛,并不敢直视。贾诩垂下了眼睛,默拜了一瞬,从香案上取了礼佛香,再拜了三拜,插进鼎炉中,退回了蒲团后。 他的伤腿几乎是无时无刻在碍他的事,膝盖跪到蒲团上后,空荡荡的伤腿渐渐地被一阵从骨髓中游走出来的刺痛占据了神经。他的衣下已是冷汗涔涟,然而本人却大抵不觉,只是跪坐在蒲团上,双手合十,闭上了眼睛。 这个世间爱憎欢苦,人于其中总是如一片轻飘飘的鸿毛,命数就像微萤草芥一般,太平然也,乱世中亦然也。能在青史之中留下名姓的人,怕是千万人中才会有一个。 我是一个私心深重的凡人,自知是一个并不够虔诚的信徒,不过佛祖啊,求你一渡这世间苦厄的芸芸众生吧。 以及我之所爱。 他会替我继续热爱此间升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