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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年荼蘼花开的时候,贾诩坐在树下,接住了落下枝头的荼蘼花。 殿试刚过去不久,广陵王逐步将朝堂换洗的计划已然执行得八九不离十,只剩下最让她头疼的、足以统御武将的骠骑将军一职仍然虚位以待。他刚来到秦都时正是那年上元节,过了几个月便是殿试,那时的新科武状元便是与郭嘉一同北上汾城的其中一位中郎将;而这次殿试的新科状元,是一位故人。 说起来此人的父亲是与楚太子交好的宗正寺卿,偏生唯一的儿子不做庙堂文臣,反倒要去摘武状元的桂冠——然而楚皇忌惮,他落第后宗正寺卿又因直谏遭贬,身为家人,自然也受到牵连。最后流落异乡时,还是由贾诩作保,广陵王才破格允许他参加武举。 结果却很是迥异。 殿试照例是要由广陵王亲自面看的,鉴于此次殿试名选的身份,广陵王约了贾诩一同来面看。贾诩自幼跟在楚太子的身边,总是能见到与楚太子交好的各路人马;此次新科的武状元夺得魁首不止,还为他带来了楚地的消息。 “家父被贬谪前,楚皇曾命家父为废立太子一事cao作一二,不过家父以太子无过不宜废的理由推脱了楚皇。楚皇昏聩,排除异己,对朝中各位正直不阿的大人与太子殿下颇有不满。前几日家父位居宗正寺的学生与信家父,说是楚皇已下定决心废太子,立幼子,还请小殿下多多留心太子殿下的安危。” 贾诩应下,晚些时候与广陵王相见时,也对此事提及一二。广陵王照常为他布菜,问道:“不知小殿下到秦地四年了,如今怎么看秦楚二地的关系。” “若是殿下问及,说来话长。”他笑着颔首聊表谢意,“殿下且听我说个故事吧。” “愿闻其详。” 他便从记事的时候说起连自己都有些不堪回首的往事:“我的母亲是浣衣局的宫女,而我是楚皇酒醉,凌辱了我的母亲留下的孩子。” “我已经不记得母亲的模样了,我三岁的时候她就死去了。” “自小我不得楚皇的庇护,也没有了母亲,总是被年长于我的几个皇子欺凌,同时也被宫中的宫人欺凌。有一次有个老太监逼我对食,是太子皇兄救了我。” “……我那时已经做好了用一支簪子刺穿他的喉咙的准备了,后来那支唯一的、从宫女身上偷出来的簪子也不知所踪了。皇兄救了我,我住进了靠近东宫的宫苑,得到了修学的机会。”他的目光渐渐染上几分悲哀,“为什么偏偏是那个时候呢?若是皇兄再晚来几分,我便能亲手杀了那个人了,也不必脏了皇兄的手。” 广陵王无言,而她的目光仍紧紧落在他的身上。 “我的皇兄,若是楚地没了皇兄……”他抬起那双红瞳与广陵王对视,轻声道,“殿下早已一统天下了。” “殿下是不是觉得我说这样的话大逆不道,不敬亲父,也不敬君主?” “殿下可知我来之前发生了什么?” 广陵王摇摇头。 “不知殿下有没有听过染冰一物。” “人服此药后五年暴毙,死状惨烈,如人身死于冰窟中,五年间间或咳血,其他一应无碍。” “临行前,楚皇要我服下染冰,以期来日于秦都暴毙,他可借此开战。” 他的神色带上几分漠然:“他属意我做听话的棋子,为他这冷漠了十九年的父亲的角色心甘情愿地卖命?他如何不想我身处掖庭深宫,何等无助的时候他又在何处呢……”他似是想起什么,目色又缓和下来,换上几分愉悦,“若他不是那样对我皇兄不满,我倒是愿意为他着想几分。只是可惜,如今看起来,执棋者反倒要成为棋子了……呵呵,当真有趣。” “他要亲手推开皇兄,葬送整个楚地的未来,还想着万万世做君王……我又如何能如他的意。” 贾诩郑重地拄杖起身,朝她一拜——即便被广陵王扶起落座,他还是保持相拜的姿势:“殿下是仁厚之人,诩深知殿下之志乃是天下安泰升平,皇兄与我亦属意于此。诩不在乎这个天下究竟是谁做主,但事已至今,皇兄在楚地或许已经没有立锥之地,若皇兄被下诏狱,或流放渭阳之外,万望殿下庇拂一二。” 广陵王挑了挑眉:“哦?小殿下如何得知,我会替你照顾你的皇兄。” “殿下不拘一格降人才,想必不愿错过我皇兄这等治世之才。” 广陵王佯装苦恼:“哎呀,可是太子毕竟是太子,若是没有了小殿下,哪知来日会如何与我反目成仇呢。” 贾诩大抵是失笑,摇了摇头:“我追随皇兄多年,深知皇兄秉性。楚皇算不上一个贤明的君主,皇兄的幼弟也没有可以堪当重任的,楚的希望系于皇兄一人,皇兄不愿担重任,却也不得不做那等经世之才。不过,他也是会累的。” “能得殿下这样一位君主,想必皇兄也舒心几分。” 广陵王却道:“我看小殿下亦经韬纬略,怎可如此妄自菲薄?” 贾诩没料到她这样说起自己,愣了一下,才道:“诩由皇兄一手教导,论经韬纬略,皇兄更胜诩一筹。” 他这样言说自己的兄长,将自己的姿态放得更低些了,便是将楚太子推得更高,看起来荐意坚决。广陵王无言半晌,为他斟上了一杯醹醁酒:“如此,定不负小殿下所托。” 她说完话,才发现这酒颜色太鲜艳,不像平日里贾诩买的酒,不由得奇怪:“咦……小殿下平日里都爱喝这样的酒么。” “这酒是奉孝所爱,只是从前他饮起,我总是嫌它太劣,没收了。”他低下头,手缩在衣里,捻了捻里衣袖口的昙花暗纹,“人总是会变的。” 广陵王看他低垂的精致面容,感觉出几分怅然;然而郭嘉特地与她说了此事不要让贾诩知道,说是要给人一个“惊喜”。惊喜惊吓尚不得知,她却知道郭嘉快活的日子没多久了。 广陵王沉默半晌,还是只道:“小殿下若有太子的消息,便先行事罢,我会协助太子入秦的。” 她又忍不住问道:“染冰一事……小殿下有与奉孝说起么。” 贾诩倏地抬眼看她,见她眼中似有关切,摇了摇头:“不知他从哪儿知道的——也或许是猜的,他说我时日无多,才拒他千里之外。他不在乎我们能活多久,只是想……” 做一对寒夜里互相拥抱的伴侣。 往日郭嘉总是上嫚柳阁去,兴起之时也与那儿的姑娘说上几番半真半假的贴心话。姑娘们多被他的话逗得脸红,芳心暗许的也并不在少数——不过那些都是不能作数的,唯独对贾诩的这句话。 广陵王察觉出半分不对劲来。 然而纵使是她懂了也无济于事,亲密关系中的两人,外人总是很难插手的。她只好道:“奉孝是性情中人,只是平日里惯爱风流,不肯为世间凡俗停下脚步,不似小殿下天人之姿……小殿下,情深不寿慧极必伤的道理,想必你是懂的。” 贾诩沉默半晌,敛目道:“我知道了,多谢殿下。” 于是贾诩又失眠了。 前两年郭嘉刚离开秦都时,他也日日失眠,忧心颇多——不全是为了这天下,他还有对郭嘉的私心。偶尔孤枕难眠,坐在床边遥望北方的时候,总是会想若自己不是楚的皇子,不必服下染冰到秦地做质子,只是与相爱的人相守白头,自己会过得怎么样呢? 不必日日彷徨着夙愿未尽便时日流逝,也不必因为心中多了在乎的人而患得患失,每日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且作漱石枕流之辈,庸庸碌碌过完一生也是好事。 只是此生已经难能如此了。 如今他只剩一年了,他突然很想抛下一切,去找郭嘉。他汲汲营营了十余年,他想去做为自己而做的事情了。 ——然而当他提出北上,广陵王拒绝了他。 郭嘉都经在回来的路上,估摸着再有两三天都能回到秦都来了,此刻放贾诩从秦都离开,等郭嘉回来保不齐将她扔进淮水里喂鱼。广陵王看着那张去意坚决的脸,第一次感觉到无形地压力正在扼住她的喉咙。 “小殿下,不如再等几日,何必急于这一时半刻……” “殿下是与奉孝有事瞒着我么。” 贾诩冷静地道,惊出了广陵王一身的冷汗:“小殿下哪里的话,只是奉孝不日便凯旋而归,小殿下何必着急这些时日,奉孝会回来的。” 贾诩没料到战事已经结束,愕然地沉默下来,又问道:“当真?” 糟糕,好像说错话了…… 广陵王尴尬地笑了笑,补救道:“……也不全是,奉孝说的是大抵是要结束了,还没说什么时候呢。” 且不论这话是真是假,但无疑给贾诩缥缈无归的心一服安定剂。贾诩与她对峙了半晌,最后还是退步了:“三日后若是见不到奉孝,我便要动身北上了,届时,还请殿下莫要阻拦。” “悉听尊便,但今日,小殿下还是请回吧。” 广陵王好说歹说送走了贾诩,这才狠狠松了一口气。 不过已经不用等到第三日,郭嘉已经从汾城快马加鞭赶回来,临近二更时直入王府。广陵王正在书房与傅融议事,忽然听闻外头一阵马鸣躁动,料想是郭嘉回来了,便问道:“是奉孝来了么。” 傅融替她打开了书房,听得郭嘉下了马笑道:“哎呀,殿下真是料事如神,不过且借我个地方沐浴一番,我才好去见文和呢。” 一别经年,人还是那样浮浪。 广陵王失言,半晌才道:“奉孝自便吧,早些到小殿下那儿去,不然明日他便要北上去了。” 郭嘉闻言甚是惊讶,然而他急着去见贾诩——此事亲自问文和也是一样的。他如此想到,心情颇好地哼着小调,抱着干净的换洗衣服随侍从进了沐浴用的隔间。 过了两刻钟,广陵王便再次被郭嘉打断:“殿下,明日再见!” 夜半照例是不得在街市纵马的,然而巡夜的城卫都认得郭嘉,他在主街上一路纵马而去,也没人敢阻拦他,到了巷口他才下了马,牵着马进去,将马缰系在府门边,悄悄溜了进去。他轻车熟路摸到贾诩的房外,却见烛火已灭,糯米盏卧在门外,睡得四仰八叉。他心下更奇怪几分,小心避开了它,轻手轻脚推开门进去,好似做贼一般。贾诩原本计划明日早些起身北上,是以早早睡下,但大抵是睡得浅,郭嘉推门的那一声细小的响动也将他吵醒了,他便坐起身问:“是谁?” 郭嘉阖上门,走近了才瞧见他只睡了半边床,另一边固执地摆上一只玉枕——那是从前他与贾诩睡一床时睡的位置。见贾诩似乎半梦半醒,随手脱了外袍坐在床边,将他抱进怀里亲了亲:“文和,是我。” “嗯……”贾诩的脑子仍然混混沌沌,“……是奉孝么?” 他又思考片刻,嘟囔着否决自己:“奉孝还没有回来……” “回来了。”郭嘉轻声软语地应着,扶他躺回去,“快睡吧。” 他的意识又昏昏欲睡,几近入眠,但身体已经本能察觉到这是郭嘉的气息,躺下半晌,往他身边挤了挤。郭嘉轻轻将他贴在脸上的发撩到耳后,盯着他端详了许久。 毫无睡意,他木然地心道。